馮桓只覺得心里不是滋味,酸甜苦辣咸,百般難嘗,一時有點傻,直到被李蘊成重重扯了一把,才發現險些跌到坑里。
李蘊成嚼著魃族族人給的解毒丸子,遞給馮桓一顆,笑道:“你這是怎么得罪他們了?人人都有解藥,唯獨不給你。。。我幫你要一顆,也沒人理我,還是那姑娘給的。”
馮桓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心里下意識期盼著什么,然而李蘊成指的并不是阿吉,是他不太熟悉的一位姑娘,那姑娘迎著他的目光,翻了個白眼。
馮桓將解藥推了回去,道:“我沒什么不適,不用了。”
李蘊成上下打量他一眼,又回頭看看魃族人群,也就明白了,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最難辜負美人恩啊。”
馮桓抖掉他的肩,道:“什么美人!”
李蘊成撣撣衣袖走開,慢條斯理地道:“嘴硬吧,有的你好果子吃。”
馮桓回頭,這回他連阿吉的人影都看不見了,不遠處是慕四背著搶出來的老燕南王骨殖不急不忙地走著,他想著這件驚天大案一旦爆出來,殿下的燕南之行也就到了尾聲,也是自己回京的時候了,之前日日走馬京華時不覺得,出來行路吃苦才知道京中是何等繁華享受的日子,日日魂牽夢縈就是盛都,吃飯睡覺都想著回家,可眼看很快就能回家了,那期盼之心卻也不如往常急切了。
心里好像多了些什么東西,牽著拽著,不得安寧。
他抬頭看看頭頂,山間嵐氣升騰,上接彤云,滿目蔭翠,少女們的彩裙因此顯得尤為斑斕,這是和盛都截然不同的天地,廣闊,清脆,簡單而又微帶魔幻。
身在燕南懷念盛都,回到盛都,會忘記這片天地嗎?
馮桓又一次回頭,然后輕輕嘆了口氣。
皇太女儀仗終于入了城。
沒有夾道歡迎,也沒有山呼禮拜,城內百姓躲在各種房屋鋪面之內,從門縫里探出眼睛,窺視著來自盛都的“掠奪者”,有人受這段時間燕南官府散布消息的影響,眼神里充滿敵意,仿佛這煌煌車隊下一瞬間就會闖入他們的屋內燒殺搶掠;有人消息靈通,已經聽說了城外發生的事情,看著那群滿臉好奇跟在儀仗后面的百姓隊伍,眼神里也不免多了幾分疑惑。
車駕上,鐵慈掀開簾子,看著人群里對自己微笑示意的瑰奇齋掌柜,也笑著以眼神示意。
慕容翊忽然道:“你名下可有產業?”
鐵慈笑道:“怎么,這就開始查問了?放心,養你還是養得起的。”
“那我要黃金宮殿白玉為堂,要每天睡不同的屋子,今晚翡翠屋,明晚明珠屋,后晚白玉屋,黃金的不要,太俗氣。日常三餐要用遼東的富陽珍珠米,燕南的萬畝果林的特制果干,隴右李氏的手作醬,靈州的桃花油配上各地名產來烹制……”慕容翊說了一堆,鐵慈頻頻點頭,好容易等他說完,才笑道,“那算了,還是你養我吧。我要求還可以低一點,比如黃金屋還是能接受的。”
“黃金屋怎么配得上你,遼東萬勾峽附近海域盛產珊瑚,色澤如血,隱含墨綠星光點,明艷至極。因此向來一寸血珊一寸金,回頭我用血珊給你裝飾一間屋子迎娶你。”慕容翊摟著鐵慈的肩,下巴對著前方點了點,“看,又開了一家。”
這家明顯是新開的,店鋪還沒裝飾完畢,卻已經將招牌顯眼地掛了出來,還在臨近的幾條街上都架起了牌子,貼著一些花花綠綠的展示畫片,又有車馬行的馬車經過,車身上也貼著瑰奇齋的名號,尚未開業,已經攪動得滿城皆知。
鐵慈與有榮焉地笑道:“師父說過,這叫廣告。”
“你師父是經商的人才,也擁有常人難以擁有的奇特貨源,所以做起生意來幾乎可以說是一本萬利。”慕容翊道,“那么你的產業,也是請你師父托管咯?”
“那當然,我從六歲拜師于師父門下,在宮里攢的那些體己,就交由師父處理。有的直接購置了產業,由三師姐派人打理;有的則選擇了入股師父的產業。”
慕容翊點點頭,這事不奇怪,鐵慈自幼便由她師父扶持教育長大,母親立不起來,父親受人監視,小姑娘有點銀子,自然都交給最信任的人。
“以前是以前,以前師父是你最親的人,現在你有夫君了,也該把錢拿回來準備嫁妝,托付給更值得托付的人。日后你的產業,我給你打理,放心,我手下的掌柜,絕不會比你師父手下的差。”
鐵慈微微皺了皺眉,想要玩笑說一句這豈不是羊入虎口或者肉包子打狗?
大乾皇太女的產業全部托付給遼東世子?真是從何想來。
慕容翊卻似乎猜到她心里所想,手指按在她唇上道:“慢著,能不能忘記彼此的身份?單純就關系來看事情?”
鐵慈慚然一笑。
沒辦法,當了十幾年皇太女,職業習慣。
她沒有再說什么,慕容翊的提議,已經隱隱觸及了一些敏感問題。
她不知道為什么慕容翊對于她的師父,總是保持著極大的戒心和敏感,畢竟師父如果要害她,當初不救她就行。這些年沒有師父的保護和扶持,她也萬萬沒有可能活到今天,這兩年師父漸漸對她放手,那也是因為她也到了該獨立自主的時候了,一個永遠需要人保護扶持的皇太女,也就永遠坐不穩那皇位。
但她不能苛責慕容翊什么,他的多疑謹慎,想必和他的身世經歷有關。上位者狡兔三窟,怎么能將生死命脈盡操于他人之手?何況師父又如此神秘且能力巨大。
慕容翊又道:“你要覺得難以開口,你點個頭,我去辦就行。”
“像你和我大師兄敲詐黑卡那樣嗎?”鐵慈呵呵一笑,“大師兄已經寫了三封信來和我罵你,并且催要那一萬多兩銀子,說再不給的話他難以平賬,回頭會被師父逼著鬧市裸奔。”
“那你給了沒?”
“當然沒有。”
兩人都哈哈一笑,末了鐵慈道:“不用你去辦。敲詐一次也便夠了,總是你去做這惡人,反而顯得我和師父生分了。”
慕容翊一笑置之,就知道他的阿慈連天下都擔得,自然不怕擔這點小小的為難事。
阿慈不讓他去辦這事,大抵是希望在她師父心里給自己留個好點的印象,畢竟那也是很重要的家人,慕容翊體諒她這份苦心,并不會伸不該伸的手。
慕容翊搓了搓手指,想著方才指下柔軟溫潤的觸感,心里癢癢的,想著之前聽人說,喜歡一個人,就是時時刻刻想要靠近她,看著她,撫摸她,親吻她,哪怕聽見名字都覺得心生歡喜,哪怕觸及指尖也覺得心花怒放,古人誠不欺我。
這么想著的時候,手指便又撫上了鐵慈唇瓣,卻給鐵慈忽然張口,輕輕咬住,慕容翊一愣,隨即眼神便蕩漾起來,人也慢慢湊近。
卻在此時咻一聲疾響,兩人都是高手,聽聲辯位,都只將身體微微一偏,足夠讓開箭就行。
鐵慈心中詫異,城外迎駕她這邊已經展示了武力和殺機,都進了城,這還有誰這么不長眼?
一轉頭,正看見側面一箭穿過車窗,卻是遠遠高過她的頭頂,箭尾帶著鉤子,哧地一聲勾住了車簾,細竹纏金絲車簾原本可以擋箭,那箭來的方向卻在簾子頂端,巧妙地射斷了系簾的繩子,簾子噼里啪啦一陣響,卷纏在一起從鐵慈頭頂掠過,箭去勢猶自未絕,要經過鐵慈頭頂再掠過慕容翊頭頂,慕容翊另一只手一抬,抓住了箭矢。
但一邊簾子已毀。
透過車駕寬大的窗口,街邊的百姓都看見了車里的風景。
一對漂亮的人兒。
緊緊依偎。
兩人都如玉樹瓊花,都穿著男裝,衣裳都不算過于華麗,一時竟然看不出到底誰才是皇太女來。
但眾人此刻也顧不上研究到底誰才是皇太女,都在忙著滿地撿眼珠子,目光滴溜溜地轉在兩人身上。
肩并肩。
頭靠頭。
方才好像還看見其中一個的手指掠過另一個的唇瓣?
還有眼力更好的在嘖嘖驚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見的。
一時百姓嘩然,遠處有人高叫:“聽聞皇太女好色荒淫,在南巡途中便日日招人伴駕,還因為爭風吃醋引發殺人案件,導致一名同知身死,事后為尊者諱早早結案。如今眼見,果然不虛,這光天化日之下,百姓百官擁衛之中,竟然也言行不避,白日宣淫!”
車駕兩側,燕南百官相視一笑。
這回可不是事先安排好的了。
只要放些風,再給人看見這一幕,自然會有那重視禮教風化的頑固碩儒忍不住,要來當街斥責。
年輕人血氣方剛,皇太女又無所顧忌行事不避,可不就給人抓住了把柄?
這事兒別的不說,最起碼在燕南讀書人心目中,一個壞印象是免不了了。
百姓也要看低這位皇太女幾分。
威信這東西,毀起來容易,建立起來卻難。
百姓嘩然,有人開始扔臭雞蛋,爛鞋子。
但這些東西都沒能靠近車駕三尺之內,就被各種刀槍箭矢給擋了回去,有一枚臭雞蛋直直射到了扔雞蛋的人面前,在他身前炸開,臭雞蛋極其具有穿透力的氣味熏得他兩眼一翻咕咚暈倒。
其余人披掛著一身爛鞋子爛菜葉,紛紛逃開。
一邊逃一邊還在罵,忽然罵聲都停住,街道上一片安靜。
車簾被左右分開,攜手出來一對人。
所有看見站在車轅上兩人的人心中,瞬間都掠過“神仙眷侶”四字。
一般的風神韶秀,一般的玉樹臨風,氣質卻迥然不同,一人如秋日暖陽明朗溫醇,一人如月下瓊花瑰姿艷逸,白衣少年看人時眼眸清澈又溫暖,讓人沒來由心生親近,黑衣男子笑吟吟的眼眸底卻藏著絲絲冷意,冰河之底暗流涌動,叫人不敢多看。
對于美麗的人或者物,人們總有自己都難以想象的包容之心,罵聲停了下來,便沒再起,無數女子開始往前擠,想要多看一眼來自盛都的美男子們,便是這馬車上這一對人其中必有一個是女的,但最起碼車駕旁邊的那些世家子弟,也一個個氣度不凡啊。
更多的人卻疑惑地打量兩人,到底誰是那皇太女?哪一個看著也不像女子啊。
游衛南回身,看見鐵慈,目光微微一定,用扇子遮住臉,語氣悠長地道:“果然是那位啊……”
四宜園談知府壽辰初見,就覺得那少年骨秀神清,風姿高華,忍不住要撩撥一二,后來到處尋覓而不得,還曾心生憾意。
如今終于得見廬山真面目,他眼底波光流轉,不知是喜是憾。
只是這眼光剛剛多落一會兒,那面無表情的黑衣美人目光便轉了過來,雙方目光一對,游衛南下意識脖子一縮。
只覺得背上寒毛一瞬間豎得老高。
這位真是殺氣和醋意齊飛啊。
鐵慈站在車轅上,笑吟吟對著四方拱了拱手,語氣平和沖淡:“在下鐵慈,見過諸位燕南父老。”
眾人仰頭看著衣袂飛動如神仙中人的皇太女,目眩神迷,很多人下意識地跪下去參見,跪下去的人又被人翻著白眼。
鐵慈站在高處,對此一笑置之,目光流轉,笑道:“久聞燕南民風自由舒展,信奉自如之道。男女之間,不受中原禮教大防限制,兩情相悅,發乎自然,男婚女嫁,相得便成。孤對此欣慕久矣。”
她一指人群之后,道:“想必那便是一對有情小兒女。”
眾人順著她指向的方向看去,是一對男女,正在大街上攜手而行。
在燕南,不算什么稀奇的事,燕南百姓也覺得中原禮教迂腐,限制太多,如今聽得皇太女直言羨慕,心中都不免生出驕傲之意,臉上便帶了微笑。
鐵慈道:“孤既欣慕燕南自如民風,自然也心向往之,如今入境隨俗,也想和身邊人,做一對可在大庭廣眾下快樂相伴,坦然攜手的愛侶。如此方不負一番好年華,不是嗎?”
百姓們聽得頻頻點頭。確實啊,咱們這兒多好,敢愛敢恨,盛都來的最尊貴的人兒,和咱們學一學,不也是一樁佳話嗎?
那些出面斥責鐵慈的儒生,微微皺眉,心想皇太女好快的反應,自己等人說她有傷風化,她就拿燕南民風說事,把自己的不當言行,說成效仿燕南自由之風。三言兩語,既開脫了自己,又拉近了與百姓的距離。
有人怒聲道:“殿下休得胡言亂語,燕南百姓之間兩情相悅,和殿下不顧身份公然與人狎昵,在南巡途中因爭風吃醋惹出命案,怎可相提并論!”
他話還沒說完,鐵慈已經指住他,道:“掌嘴。”
立即便有護衛策馬而出,從人群中將人拎出來,啪啪啪啪便是正反幾個耳光,打得那人暈頭轉向,若不是給護衛拎著,就要撲倒在地。
人群嘩然,有人奔上前怒吼:“殿下,我等讀得圣賢書,便能問得天下事。殿下如此侮辱斯文,不怕為天下所指嗎!”
鐵慈立在馬車前,冷然道:“既然讀的是圣賢書,自稱是斯文人,那么請問斯文人,哪本圣賢書教你信口雌黃,不敬朝廷,侮辱皇儲,誹謗栽贓?”
不等這些人回答,她一指身邊慕容翊,坦然道:“這是孤的愛侶,孤的父皇母妃也見過的。孤和他相識于去年出京歷練時,先是在滋陽,遇上了當地官府和遼東王子勾結,私煉淵鐵大案……”
她將自己和慕容翊相識相遇的經歷,簡單地提了提,略去許多敏感點,著重說了兩人如何經歷風浪,破除陷阱,如何從先相互坑害到相互救命,如何一路從滋陽走到青陽,如何結伴山中逃難,如何從縣衙走到書院,再從書院走到蕭家地盤,又是如何渡海而至永平,一路娓娓道來,波譎云詭,道阻且長。
她中氣綿長,聲音不高,卻傳遍長街,說話不疾不徐,口齒清晰,皇太女自幼功課極多,其中“言聲”也是要專門學習鍛煉語氣語調節奏的,畢竟臨朝帝王,體氣尊嚴,要體現在各個方面,因此百姓們聽她長篇大論的說話,不僅不覺得啰嗦厭煩,反而覺得聽來十分舒服,哪怕說得枯燥,也愿意聽下去,更不要說這內容甚是精彩,雖然不像酒樓上說書人說得那樣抑揚頓挫,但流暢如水,讓人如沐春風。
車駕之前,游筠轉身看向車轅上那一對人,神色有點復雜古怪。
他身邊游衛南挑著眉毛,拉長調子道:“乖乖,這是坦承于天下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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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還是挺忙的,很怕開始更新后還會再斷更,但是停了這么久也怪不好意思的,先更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