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只有奚云忽然站了起來,盯著那美人,眼眸發亮。
但是此刻所有人都被美人容光所懾,心慌意亂,無人在意。
中極殿大學士為難地道:“這……”
一名官員靈光一現,大聲道:“陛下是已經選中這位美人了是嗎?既如此,就請太妃下懿旨選為妃,納入宮中便是!”
美人忽然“噗”地一笑。
她笑起來當真是神光離合,袖子遮著唇,只露一雙眼眸波光脈脈,媚態橫生。
眾臣倒有一大半看呆了去。
她卻越笑越好笑,笑得花枝搖曳,笑得彎下腰去。
一直盯著她的太妃忽然臉色變了。
她怒道:“慕……”
與此同時,美人終于停了,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淚水,道:“怎么,大奉女人都死光了嗎?讓朕自己娶自己?”
群臣:“!!!”
眾貴女:“!!!???”
慕容翊垂頭看看群臣,淡淡道:“別說朕不肯充實后宮,朕就這一個要求,選的后妃,比朕美就行。”
群臣:“……”
“如果選后妃,都美不過朕,有這么委屈一國之君的嗎?”
群臣:“……”
慕容翊慢慢卷起袖子,轉身,面對水閣中瞠目結舌的貴女們,緩緩道:“也給你們一個機會,誰要覺得自己比朕美,站出來,這就給你封妃。”
貴女們:“……”
然后齊齊后退一步。
然后唯一一個沒有后退的,就被推了出來。
奚云。
慕容翊眉頭一挑。
他上下看了奚云一眼,他這種眼神鉤子一樣,又蠱又辣,一般人抵受不住。
奚云居然受住了,她看慕容翊的眼神熱烈而專注。
慕容翊忽然覺得有點意思,因為他覺得這女子的眼神,雖也有驚艷,但更多卻像是一種滿足和欣喜。
他道:“怎么,你這么自信?”
奚云這才醒神,后退一步,不卑不亢地道:“臣女不過是為陛下之美所驚艷,并無比美之意。”
慕容翊道:“無比美之意,并不是不敢比,所以還是很自信啊。”
奚云道:“回陛下,世間之美形形色色,各花入各眼,甲眼中之丑女,或許是乙眼中之美人,反之亦然。所以臣女以為,孰美孰丑,并無定論。”
“朕這就要駁你了。”慕容翊笑道,“尋常的美確實難以比較,但真正超凡脫俗的美,還是能被不同種族、不同地域的人們所公認。”
奚云認真想了一下,點頭道:“陛下言之有理。陛下之美,確實堪稱超凡脫俗,世無其二。”
慕容翊搖了搖頭:“那倒也不是。”
奚云好奇地道:“世上還有美勝陛下之人?”
慕容翊神色一瞬間便淡了下去,道:“你不配問。”
奚云也不生氣,平靜地道:“是。”
兩人竟然就這么對話起來,看得眾女既羨又妒,太妃目光閃動,群臣眼中則閃現希望之光。
本來皇帝女裝示人,艷壓群芳,把他們懟得絕望,不想忽然蹦出個奚云,讓向來對女子不假辭色的陛下,竟然能和她聊起天來,頓時感覺還有機會。
奚云卻不像想要攀附,幾句對話之后,便不再多言。
倒是慕容翊又看了她一眼,才道:“沒人站出來,那就散了吧。什么時候找出比朕美的,什么時候通知朕娶。”
群臣無奈,只得悻悻起身。帶著訕訕的自家女眷,退出宮去。
奚云跟在自家父親身后,走在最后,將要轉出御花園時,她回頭看了一眼。
陛下正站在欄桿邊,俯身采了一朵蓮花,那朵紅霞般的蓮花在他指間旋轉,他雪白的手指慢慢將蓮莖輾斷。
身邊父親輕聲催促:“走吧,阿云,陛下那樣的人……不嫁也好。”
他聲音很輕,不敢被這宮中人聽見。
奚云轉頭,認真地對父親道:“陛下很好。”
通政司使知道自己女兒頂真的脾氣,也不和她爭執,無奈地道:“是是,很好。可惜他沒看上你,不然你喜歡,他不嫌,也不是不能進宮。”
奚云搖搖頭,道:“他不會看上任何人的。”
“那是自然,他自己那長相……”通政司使搖搖頭,想著之前一直聽說陛下小時候,是被寶太妃改成女裝養大的,一度讓先帝和眾位皇子都以為那是妹妹,后來成年后揭穿真實性別,因此失愛于先帝,甚至還引出了不少事端,就這不愉快的經歷,正常男人這輩子都應該不會再肯女裝了吧?這位倒真是百無禁忌,永遠特立獨行。
一個男人,扮女人比女人還美,還像女人,但真正恢復男身時,卻又毫無女氣。
真是異數。
奚云還是搖了搖頭。
這和長相無關。
父女兩人此刻正走過一處拐角,身后花木掩映,四周沒有人影。
一條人影掠過,通政使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被一個人扶住。
奚云猛地捂住了嘴,沒有驚叫,也沒有去看父親,而是退后一步,另一只手已經伸到背后去摸有沒有什么樹枝碎磚。
她的肩頭隨即被人按住,一個有點熟悉的聲音在她身后道:“奚小姐,請隨我們走一趟。”
半刻鐘后,奚云站在了乘龍殿前,微微仰頭凝視這座皇帝寢宮。
朝三在她身后道:“奚小姐請放心,令尊我們會安排送回去,陛下在殿內等你。”
奚云拾階而上。
慕容翊已經卸了女裝,換回了之前的素紗白袍,盤坐在榻上,袍角長長地拖至榻下。
奚云進來,他沒睜眼,開門見山地道:“想做我的皇后嗎?”
奚云想了一會兒,答:“回陛下,不想。”
慕容翊睜開眼睛,眼神玩味,“是嗎?”
奚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道:“臣女過來時,看見有大臣經過,稍后,宮內宮外,會不會傳說臣女被陛下給看上了?”
慕容翊眼神里露出笑意,“怎么,你不喜歡嗎?”
奚云道:“一切皆出于陛下安排,臣女喜歡不喜歡,似乎也不重要。”
“你很聰明。”慕容翊道,“所以我把你喊回來,是要問你一個問題。”
奚云靜靜地看著慕容翊。
“朕想問問你,愿意和朕傳一段緋聞嗎?”
奚云露出困惑的眼神。
慕容翊自言自語地道:“果然她的話就是有意思。沒人聽得懂。”
神情頗得意。
奚云看他那是不想給自己解釋了,思索一下,“是指會有傳聞,但無后續的意思嗎?”
慕容翊頷首,“一來幫朕擋槍,玩玩那幫老東西,堵上他們喋喋不休的嘴;二來……”
他沒說二來什么,只一笑。
奚云想著自己父親也在那群老東西的范圍內,心情略復雜。
二來是什么,她覺得她能隱約猜到一些。
還有什么,比傳聞男女之情,更能刺激愛人,從而獲得自己想要得到的反應呢?
“慕四說這樣會傷了你的清譽。”慕容翊道,“朕會補償你,之后會和你結為兄妹,封你為公主,并滿足你一個愿望。”
奚云沉默了一會,屈膝行禮,“臣女謝陛下恩典,至于公主之尊,臣女不敢高攀。”
慕容翊也不在意,點點頭,看她一眼,忽然玩味一笑,道:“這么看來,你還真的對朕無意。”
奚云又默了默,這回她抬起了頭,直視慕容翊眼眸,道:“不,陛下,臣女愛慕您。”
慕容翊微微偏頭,難得愕然。
“臣女從很久之前,就愛慕您。不然也不會在這次采選中,請求本來不想我入宮的父親,為我報上姓名。”
“哦?很久之前?之前朕還信你,這話就露餡了。”慕容翊閉目搖頭,“朕在今年之前,都很少出現在汝州,就算是在汝州的日子,也深居簡出,不為人知。你又是從何處知道朕,了解朕,進而愛慕朕?”
奚云靜靜地道:“繡衣使。”
慕容翊霍然睜眼。
眸光如劍,刺得奚云微微一顫后退一步,卻并無懼色。
“陛下請勿誤會……臣女家族和繡衣使并無關聯,不然現在也不能好端端站在這里。臣女只是當年因緣際會,救過一位繡衣使,他只是繡衣使里一位不起眼的小旗。后來,臣女也幫過他幾次,漸漸有了交情之后,他會和我說一些皇宮和大臣們無傷大雅的秘辛,也會說些繡衣使里高層的事。”
“我在他的敘說中,知道了十八王子幼時的事,也知道了繡衣使主如何的白手起家,獲得王寵,威懾百官。”
“但這人后來失蹤了,遍尋不著。他在失蹤之前,曾經和我說過一些古怪的話。后來您回來了,您回來之前,就逼著先帝殺了繡衣使主,裁撤了繡衣使。”
“這不合理。您并不是個悲天憫人的帝王,繡衣使這樣血跡斑斑的好用的刀,您沒有道理毀去,除非,他們背叛了您。”
“自此我將那位繡衣使小旗說過的話,和繡衣使這些年的行為軌跡對照。然后我猜,您就是最先的繡衣使主,您被背叛,然后您親手處決了自己一手帶大的繡衣使。”
“對照過程中,陛下,我愛上了您。”
“我在那些過往中,看見那樣一個少年,他生來美貌,卻因美貌獲罪。他被母親當作邀寵的工具,卻因此被父王厭棄,他有十七個兄長,卻無人視他為弟。他受盡欺凌,卻在艱難困苦中強悍地長成。”
“這樣的人,越探索,越迷惑,越迷惑,越禁不住沉溺。”
“陛下,早在您知道我之前很久,我便愛上了您。”
慕容翊一直沉默。
在奚云說到他成長經歷時,他一動不動,面容清透如冰。
朝三在一旁,心中捏著一把汗。
慕容翊現在越發喜怒無常,這姑娘膽子太大,貿貿然提起那段舊事,說不好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奚云卻對可能發生的事一無所知,她自幼“開心見誠,無所隱伏”。信奉“巧偽不如拙誠”,坦蕩蕩地說了,也并不去想對面的皇帝怎么想。
良久,慕容翊緩緩道:“既然很久之前就愛慕了朕,那方才朕問你是否愿意做皇后,為何又說不愿?欲擒故縱嗎?”
最后四個字帶笑說來,朝三背后卻立即起了一身白毛汗。
奚云顯然是對危險無感的,認真地答:“因為《慈心傳》。”
慕容翊眼眸一閃,霍然抬頭。
很久沒有聽見這個書名,在大奉,也無人會讀此書,然而很少有人知道,皇帝的書架上,滿滿一面墻的《慈心傳》。
他看過去的眼眸已經帶了殺氣。
卻笑問:“你也愛讀《慈心傳》?”
奚云搖了搖頭。
“《慈心傳》在大乾,是閨秀必讀之書。但在我們大奉,這種為敵國君主歌功頌德之卷,都在禁書之列。”
“我不過是機緣巧合得了一本。”
“如果說之前探索陛下生平讓我愛上了陛下,那么這本書,就讓我更加愛慕陛下了。”
這讓慕容翊再次意外地抬頭,心想這姑娘怎么句句突兀。
寫鐵慈豐功偉績以及自己和她的愛情史的雜書,怎么就能讓一個愛慕自己的人更愛自己了?
“因為我于其中,看見了陛下的深情和堅執;看見了大乾皇太女和陛下之間的極致信任;看見了一個自幼受盡欺凌以寒酷之心待世人的人,卻能對大乾皇太女以心以命交托;看見了這樣一個人,他必有許多不為世人所容處,可他依然被人發現、珍惜、然后用盡自己的全部力量去寵去愛他。”
“我看見了世上最好的愛情。”
“我不知道當初在大乾發生了什么,傳言里陛下和大乾女帝決裂,但我想,就算決裂,這段感情也一定是刻骨銘心,永難或忘。而今日,賞荷宴上,陛下的舉動也證實了我的想法。”
“既然如此,我一個后來者,又有什么奢望,能夠敵得過這樣的刻骨銘心呢?”
“我又何必賠上一生時間,去和一個抹不掉,撕不開,驅不了的影子,去戰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