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京城正是暑夏時節,即便是清晨亦是悶熱難耐,一位少年卻身著短衫在泥地里匍匐而過,接著起身翻過矮墻,又沖上了一根懸在半空寬不過一尺的板子往前走去,板子兩側兩名護衛緊緊跟隨。
“你們不必跟在我旁邊,下邊都是沙坑,便是掉下去也不會有事。”少年說道。
護衛退開一些,卻仍是守在附近。
這位少年便是蕭元燦,這訓練場地是他讓人按照衛國公府的訓練場地打造的,府里只有一個男人,那就是他,他必須要成為母妃和姐姐強有力的依靠。
晨訓結束,蕭元燦匆匆洗了澡,換了一身清爽衣飾,趕到了一處雅致清幽的院落。
“小王爺請坐著稍候,公主還在畫畫,很快就好。”知夏把蕭元燦引進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天氣熱了,公主一般都在葡萄架下用膳,而小王爺最近一段時日每日都過來陪著姐姐用完早膳才走。
“我不急,讓姐姐慢慢畫。”蕭元燦說道,開始褪去嬰兒肥的臉上英氣漸顯,此時也在努力做出一副沉穩的樣子。
他仿佛是在一剎那長大的,那是前不久,他在姐姐屋里拿的一本新書看完了,想再換一本,但是姐姐沒回府,他便自己進了屋里想到書架上換書,走得太急撩起了墻邊的簾子,于是看到了那幅畫。
他當時驚呆了,那副畫畫的如此逼真,幾乎就像真人就在站他的面前,他呆了許久才回過神來。
姐姐不會無緣無故在自己的閨房藏著一副男子的畫像,哪怕這名男子他們都很熟悉,他意識到了什么,但是又不愿相信。
他畢竟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而是一名手下有許多人圍著他轉的親王,很快蕭元燦便搞清楚了一切。
他很難過,為姐姐難過,甚至一度想沖到泉州質問張曉琿,為何他的姐姐這般好他都沒看見,不對,他看見了的,姐姐常常到張府,他倆也遇見過好幾次,他是沒把姐姐看在眼里。
蕭元燦更難過了,但他不是無知小兒,既然姐姐不愿,他便也不能替她做主,連皇祖父皇祖母都不能替姐姐做主呢!他只能讓自己變得更強,比張曉琿強上許多,讓姐姐明白那人也不過是個普通男子。
“燦兒,大早上的尋思啥呢?”蕭元燦眼睛一直盯著一串墜下的葡萄,想著那句“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話,是不是便是說的自己如今的想法,那人看不上自己姐姐,不要做自己的姐夫,那自己便要證明他也不過爾爾。
“姐姐!”蕭元燦沒注意到從他側后方走出屋門的蕭元錦,聽到她說話轉頭看過來,又殷勤地起身給蕭元錦搬椅子。
“我聽說你最近習武可用功了,還給自己加量,這是為何呢?”蕭元錦關切地看著弟弟,發現他果然是瘦了些。
蕭元燦默了一下。
“我想年滿十五歲便去參加海軍,聽說張家哥哥的海軍陸戰隊要求極高,我不想被淘汰。”他說道,一邊悄悄觀察姐姐的反應。
蕭元錦正伸手要拿起一杯檸檬茶喝,聽了蕭元燦的話茶杯停在嘴邊。
這檸檬茶也是張曉瑛把制作配方寫給她,不然她們是根本不會碰這酸掉牙的果子的,而且這果子北方并沒有,須得到閩越等地采購。
除了這款檸檬茶的方子,還有枇杷膏的方子也極好,她外祖母一到冬日易咳喘,喝了這枇杷膏沖的茶飲好了許多,只是因著枇杷果不好存放,她母妃讓人專程到產枇杷的閩地做好了枇杷膏再帶回來。
閩地,海軍陸戰隊……
蕭元錦心中微微一窒,把茶杯放下桌面看著弟弟。
不知何時這孩子白里透紅肉呼呼的臉蛋變得黑了許多,肉也少了,蕭元錦伸手想去捏一下看看手感變了沒有,蕭元燦急忙往后仰頭抗議道:“姐姐,我都過了十二歲的生辰了!不再是孩童了!”
“你的身份,會給張家哥哥添麻煩的。”蕭元錦說道,并不贊成弟弟的決定。
她不愿自己家人在張曉琿面前出現,只想跟他撇得遠遠的,而且那海軍陸戰隊聽起來就不一般,只怕比衛五表叔麾下的黑旗軍還危險。
“皇祖父以前也跟著太外祖去上戰場殺敵呢!我為何就不能跟著張家哥哥出海遠航?我不會給他拖后腿的。”蕭元燦說道。
不去參加海軍陸戰隊,他怎么證明自己比張家哥哥強?難道靠寫詩詞歌賦嗎?雖說張家哥哥似乎也不擅寫詩,可他自己也不擅長啊!
“皇祖父那會……”蕭元錦想說皇祖父是要靠立軍功搶皇位,而弟弟并沒有這個需求,但是又覺得這個話題過于敏感,便換了一個話題說道:“你若是出海了母妃可怎么辦?”
但是話說出來又后悔了,自己既不愿拖累旁人,又怎么能拖累弟弟呢?
“母妃有你陪著她就夠了,且我瞧著就算咱倆都不在京城母妃也過得好著呢!她如今就忙著制造各種精油和精油皂,還逼著我使,姐姐,我一個郎君,身上香噴噴的,旁人都以為我涂了脂粉。”蕭元燦有些委屈地說道。
蕭元錦湊近蕭元燦身上聞了一下說道:“香味不明顯啊!你可以換別的精油,像松香精油就適合小郎君使。”
弟弟屋里的熏香向來都是龍涎香,后來看過了一本什么書以后他便再也不讓熏了。
“你還小,萬不可過度訓練,練傷了不好恢復,衛五表叔小時候也都是定量訓練的,那海軍陸戰隊……極苦極累,且張家哥哥要去往的都是極荒僻之地,各種毒蟲異獸多不勝數,太危險了。”蕭元錦還是說道。
“張家哥哥去得,我便去得。”蕭元燦堅持道。
蕭元錦不再說什么,人一旦有了念想,想要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若是被阻止,心中自是有缺憾的。
那便由他去罷,離他年滿十五也還有不少時日呢!也許到時他改了主意也未知。
侍女們送上了早膳,擺了滿滿一桌,有碧綠的拍黃瓜,素炒白菘,也有雞鴨蒸排,紅燒鹿脯,甚至燕窩魚翅,這些都是他們日常餐桌上的常用菜品,主食是小米清粥加面餅。
姐弟倆不再說話,對坐著進食,他倆都是能吃的年紀,這滿滿一桌看著多,但每一份量都不大,吃到最后也不剩多少了。
“今日學堂休沐,你一會去哪里?”蕭元錦端著一杯清茶輕輕吹著飄在面上的茶葉問蕭元錦。
“我先去看看京京,有好些日子沒去了,它該想我了,立銘跟我說原來的曦林書齋如今改成了圖書館,里面的書籍甚有意思,我和他約了一起去瞧瞧。”蕭元燦說道。
“你倆去了圖書館可不好叨擾旁人,讓護衛小心著些。”蕭元錦說道。
她也知道新開的圖書館,原本給她當助理秘書的周樂萱實在受不了家里人的嘮叨,向她辭職后改到圖書館當管理員去了。
“我曉得。”蕭元燦說道。
剛剛到圖書館的周樂萱氣呼呼地把一套書名為《十萬個為什么》從兒童讀物的區域搬到自然科學區域的架子上,這已經是她這么做的第四回了,這套書可不少,而且目前圖書館僅有一套,明明《入館閱讀須知》里寫的清清楚楚,書籍從哪里拿的便放回哪里去,可這套書總是在兒童閱讀區域出現,還擺放得整整齊齊。
她倒要瞧瞧是哪個不知好歹的非要把書換一個地方擺放!這兩處區域離得可不近,要來回搬運可得費些事。
圖書館甫一開放就受到極大的歡迎,一方面是書籍豐富,原本就有曦林書齋開放給貧困學子的書籍,再加上中華書局源源不斷印制出來的新書,把書架都擺的滿滿的。
另一個原因便是圖書館的環境極好,周樂萱每日到圖書館來坐在閱覽室一角,看著太陽光從兩面玻璃格窗和屋頂的明瓦照進寬敞的閱覽室,心情都愉悅了不少,再看到靠窗兩側擺放得整整齊齊的桌椅,想到不久之后這些桌椅便坐滿了人,她便覺得自己的工作極有意義。
但是今日她定要瞧清楚究竟是何人搗的亂。
今日休沐,圖書館照例會比往日更多人,來得晚了甚都沒有桌椅位置坐了,沒有桌椅位置也無妨,圖書館里還備了許多矮凳,隨便找個空處一坐便也可以閱讀一整天。
羅懷璋照例來到圖書館想看看最近又出了什么新書,到了今日,他完全可以確定張家便是未來人了,但是與他所設想的不同,張家似乎并沒有刻意隱瞞這些事情,從圖書館里大量新出的書籍便可見一斑。
那套明明是給小童閱讀的書籍又放到了此處,他皺了一下眉頭,準備今日要與那圖書管理員好生建議一二,如今先把書搬去兒童閱覽室,不然原本看了這些書的孩童尋不到書可就走了。
他把書一本一本拿在手上準備一次性搬過去,拿到最后一本的時候一只手從他身后側伸過來按住了那本書,同時他意識到方才聞到的清香確實是一名女子身上發出來的,因為按住了書籍的是一只纖纖素手。
谷洱
“你沒看《閱覽須知》嗎?”這小娘子咬牙切齒地問道。
她年紀不大,十六七歲的樣子,倒是還沒成家,雖然氣得恨不得撓他一臉,卻仍然把聲音壓得極低。
羅懷璋忍不住樂了,為了不驚動到旁邊讀書的人,這小娘子這么說話倒好似他倆在密謀什么一般,更有甚者沒準還有人以為他倆是私會。
他也悄聲答道:“看過了。”
周樂萱對著這個嬉皮笑臉的人簡直氣瘋了,恨不得把他那張人模狗樣的俊臉撓出三道血痕,這是她們小娘子打架最狠的殺招。
“看過了你為何要把這套書搬走胡亂擺放?!”周樂萱繼續咬牙切齒悄聲說道。
羅懷璋臉上的笑意更甚,用手拍拍他懷里的書說道:“因為這套書籍放在兒童閱覽室更合適。”
“錯!這套書籍極多,沒有幾個小童看得懂其中內容。”周樂萱說道,她沒意識到自己才是圖書管理員,對書籍的擺放有著決定權,還只是想說服對方。
“這套書冊有大量插圖,小童即便暫時看不懂文字亦可通過插圖啟發心智,日后他識字多了自然會再看文字,且這套書冊亦是在兒童閱覽室借閱率更高,從不會像如今這般閑著,許多時候甚至幾人湊一起翻閱一本書,另外我還建議兒童閱覽室應多備幾部拼音字典,我瞧著他們都得排隊查閱。”羅懷璋雖然嬉皮笑臉,說出來的話語卻是有理有據。
周樂萱聽完他的話,臉上的怒容稍褪,將信將疑地問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她明白自己沒有經驗,此人瞧著歲數不小了,怎么也有二十多歲,見識應是比自己多多了。
“我騙你做甚,自然是真的。”羅懷璋說道。
“那你再瞧瞧,這些書籍還有哪些擺放的區域不對呢?”周樂萱順坡下驢,干脆抓起了勞役,此人既然這般熱心,那應該也不介意多做點事情罷。
“我先把這套書冊搬到兒童閱覽室,不然娃娃們該尋不到了。”羅懷璋說道。
這倒是,不過周樂萱另有辦法。
“你倆一塊把這套書送過兒童閱覽室去。”她招手喚來了自己的兩個助手,其實就是她的貼身大丫鬟。
這套書一個人搬不動,得兩人一起搬。
“請問公子貴姓?”她一改方才咄咄逼人的架勢,換了一副和顏悅色的表情,羅懷璋簡直好笑又好氣,這小娘子變臉真是比變天快多了。
同時他也有些疑惑,這姑娘看起來應是出身大家,不然家中養不起方才那般的兩名貼身丫鬟,可她完全沒有面對外男的矜持拘謹。
莫非京城的小娘子都這般大方了嗎?
“免貴姓羅。”羅懷璋答道。
“羅公子,今日辛苦你了。”周樂萱給羅懷璋福了一禮。
羅懷璋給她回了一禮說道:“小姐不必客氣,有活盡管吩咐。”
他反正也是要呆在圖書館的,一個大男人扭扭捏捏倒不像話了。
于是羅懷璋被周樂萱抓著整理了一日書籍,不光是重新給書分類,還要從這個架子搬到那個架子,周樂萱自己倒也動手,但她一個小娘子手無縛雞之力,因此大多數的活還是羅懷璋干。
中途休息時周樂萱分了一些她自己的點心給羅懷璋,羅懷璋猜想大約是給他酬勞的意思,也不知曉這點心是價格昂貴還是所剩不多,周樂萱分給他的時候分少了她自己不好意思,分多了又很是肉疼的樣子。
羅懷璋暗暗好笑,毫不客氣地幾口就吃完,然后又眼巴巴地看著周樂萱和她面前的點心,結果這小娘子竟然轉過身去自己吃,看也不再看他一眼。
羅懷璋差點笑出聲來,開口說道:“這點心味道不錯,不知何處有售?一會我再去買些家去。”
“這是闌珊閣點心坊出產的慕斯乳酪,五日才賣一回,去得晚了便買不著,你今日再去定是沒有了的。”周樂萱說道,她也是好不容易才買到的,這人實在是有口福又貪心,明明自己給了他幾乎一半了還不知足。
自己還沒吃夠呢!真是的!
果然如此。
羅懷璋臉上的笑容更深了。
圖書館閉館后,周樂萱跟兩個丫鬟坐上了府里來接她們的馬車。
“凝珠,你倆干嘛這般瞧著我?”她問道。
她的兩名貼身丫鬟一個叫凝珠一個叫凝露,都是她給她們取的名字,此刻她們倆看著周樂萱欲言又止。
“小姐,您不認識今日干了一天活的那位公子嗎?”凝露問道。
“認識了啊,他姓羅,羅公子。”周樂萱說道。
都相處了一整日了,還吃了她的慕斯乳酪,怎會不認識呢?
“不是,小姐,您不知曉他是何人嗎?”凝珠問道。
看小姐今日把人當成小廝一般使來使去,顯然是不知曉的了。
“是何人,還能是何人?”周樂萱說道,也沒聽說京城有什么了不得的人像那張小將軍一般橫空出世啊!
可惜了,那張小將軍一去老遠,她的話本子素材又少了許多。
“今科探花郎啊!”凝露說道。
今年皇上又多開了一科,而且除了與往常一般的科舉外還設了一些旁的科目,據說是篩選專業人才,這些專業人才并不會為官,會做何事她們也不清楚。
但是這位羅公子便是今科科舉的探花郎,狀元游街那日她們都去看了的,小姐其實也去了。
“啊?”周樂萱很是驚訝,她看書太多了,眼神不如兩個丫鬟好,狀元游街一般就是看個熱鬧,狀元探花榜眼長得啥樣是瞧不清楚的。
不過探花就探花吧!她四哥也是探花,沒甚了不起的,這人倒是半點也不張揚,她的慕斯乳酪換探花郎支使一日倒也值了。
這邊羅懷璋從圖書館出來后,看到來接周樂萱的馬車上掛著一個“周”字牌,忍不住微微一笑。
難怪這姑娘看著面熟,原來是周府的小姐,他轉過身往一處酒館走去,今晚宴請他的主人,正是周府的公子周樂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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