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接一場的雨水把京城西北的驛道兩側峰巒上的樹木滋養得青翠欲滴,驛道旁原本清澈見底的河水也渾濁了些許,沿河村落的孩童仍舊在河邊嬉戲,以往的河水雖說清澈,但是水太淺,只能站在及膝的水中無法游泳,如今的河水瞧著能沒過大腿了,
孩子們脫得光溜溜的,準備下河里過過癮。
山谷中水流的聲音突然加大,有大點的孩子大喊一聲“快跑!大水來了!”,隨即轉身就跑,孩子們一下子作鳥獸散,然而一個孩子跑了幾步,
想起衣裳拉下了,
那可是娘親剛剛做好的新衣裳,于是返回身去撿衣服。
洪水挾著驚人的氣勢洶洶而來,眼看那孩子就要被洪水沖走,一匹棗紅色快馬似閃電一般飛馳而至,一道青色身影從馬背上躍下撲向那孩子一把把他扔到高地,然而那道身影確被洪水吞沒。
幾乎是同時,另一匹灰色快馬像箭矢一般出現在河道上,一道黑色身影從馬背上躍入洪水之中,直撲水中那忽隱忽現的青色身影。
“公主!”驛道上馬蹄聲“轟轟”而至,蕭元錦的護衛隊長魏冉目呲欲裂,原本他們正以正常的速度在驛道上騎行,公主的馬踏雪突然加速,等他們反應過來只眼睜睜看著洪水把公主卷走。
“快!隨河道去追!”魏冉喊道,聲音已經帶上哽咽,這般的洪水一下子就把人卷沒了,公主不識水性——就算識水性在這般的急流之下又有幾分存活機會?
“隊長,公主的踏雪。”有隊員喊道。
“帶上!”魏冉答道。
這馬識性,也許還能靠它尋到公主。
眾人咬牙沿著河道邊跑邊找,
希望可以在哪個河灘邊見到蕭元錦,
但是以往的河灘全部被淹沒了,更讓人絕望的是,河道進入一處峽谷,兩側都是峭壁,根本無法通行。
眾人心中涼得透透的,魏冉下馬跪在地上,淚流滿面大喊:“大皇子!屬下護衛公主不周!這便前去向您請罪!”
隨即又起身喊道:“公主,別怕,趙叔陪你來了!”
就要跳進河道洶涌的洪水中,被別的護衛一把抱住喊道:“隊長!公主許是還有救,有人救她去了!您看看這匹馬!”
眾人這才發現有一匹馬跟著他們一路沿著河道跑,此時正跟踏雪一樣對著河道悲鳴,大眼睛里蘊著淚,前蹄不停地刨著地。
這匹馬身姿看起來神駿異常,就是毛色灰中帶黃,還有無數灰黑色大大小小的圓圈遍布身上,別說京城,便是整個大乾也找不出幾匹毛色這般難看的馬匹。
“這是張大公子的馬。”護衛中有人說道,其實他不說,
大伙也都認出來了,
蕭元錦的護衛有誰不認得張曉琿騎的馬呢?
“即便是定海侯下去救公主,
這般的洪水只怕也只是白白送命而已。”魏冉哽聲道,心中有稍許安慰——公主生前不能跟張大公子成婚,如今兩人卻死在一處,總算老天眷顧。
“隊長,旁人許是活不成,可定海侯沒準就行,他可是定海侯,龍王爺都要讓他幾分,有一絲希望,咱們就不要放棄搜尋他們。”又有人說道。
想想定海侯做成了多少出人意料的事情啊!他沒做之前聽說誰做過那些事嗎?沒有,那在這般的洪水之下救下公主,也是大有可能的!
眾人心中的希望像火一樣升騰,魏冉精神一振說道:“吳鑫王科你們倆速速趕到縉山縣衙給京城發電報,其余人隨我趕到下游繼續搜尋!”
一道急救電報送到了太子的案前,他掃了一眼,“嚯”地站了起來。
“調禁衛軍,縉山大營沿河搜尋,生要見人死要見尸!”他沉聲說道,沉穩冷靜如他,聲音都免不了帶上一絲顫抖,心中似被利刃劃般銳疼。
苦命的央央!為何每次都是她!
太子下意識拿著電報要往勤政殿走,走了兩步停下。
“此事暫時不要告知皇上。”他說道。
能瞞多久便瞞多久罷,父皇大病初愈,不適合受這般的刺激,再加上失蹤的還有張大郎,這對大乾的打擊實在太大了。
“叮鈴鈴!叮鈴鈴!”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在張德源的案前響起,他拿起話筒說道:“我是張德源,請講。”
“張大人,太子殿下要見您,請您立即前往。”話筒傳來的聲音里帶著明顯的緊張。
“好,明白了,我馬上過去。”張德源心中有種強烈的不好的預感,他定了定神,快步往太子辦公的地方趕去。
兩地離得并不遠,張德源一到,內侍并沒有通報,而是對張德源說道:“張大人快請,太子在等您。”
張德源不好的預感更強烈了,他深吸一口氣,才快步進到屋里。
“微臣參加太子殿下。”他向太子行禮說道,沒有開口問太子喊他前來的原因。
太子看著眼前的男人,一時不知曉該怎么開口,只是默默地把電報紙遞了給張德源。
離張曉琿回京不到十天,一家人都還沒處熱乎,結果現在張曉琿生死未卜,其實以太子方才了解到的情況,生的希望太渺小了。
張德源接過電報紙看了一眼,腦子瞬間炸開,眼前只有“生死不明”幾個字在晃動。
“我已調派禁衛軍和縉山大營全力搜救,大郎是為救我家央央才被洪水卷走的,我……”蕭景煜說不下去了,這兩個孩子,一個為了另一個奔赴幾千里,一個又為了對方毫不猶豫赴死,這究竟是什么樣的孽緣啊!
張德源這才注意到電報上寫著張曉琿是跟誰一起被水沖走的,他心中反而升起了一線希望。
自己的兒子自己了解,若是他一個人被卷走,說不定就沒命了,可若是公主跟他在一起,反而可能激發出他的求生意志。
“太子殿下,微臣能用一下您的電話嗎?”張德源說道。
“可以。”太子說道,示意身邊的內侍把張德源帶到隔壁的電話間。
張曉瑛的實驗室里,穿著白大褂帶著口罩的張曉瑛正全神貫注地盯著顯微鏡下的一塊玻片,觀察上面的微生物變化。
“郡主,大人來電話,要您立刻去接聽。”護衛在實驗室門外敲門說道。
張曉瑛怔了一下,一般她家里人都知道她在實驗室工作的時候是不好打斷的,但是她老爹這個電話顯然極為重要,因此才說出了讓她立刻接聽的話。
她爹絕不是胡鬧的人,平時看他好像天塌下來他都不一定會眨眼,但是現在急成這樣,張曉瑛第一個反應別不是老皇帝沒了吧?
她不敢怠慢,走到自己辦公室就拿起話筒說道:“爹,怎么啦?”
“這事暫時不要讓你媽知道,你哥跟公主被洪水沖走了,你馬上找到衛靖,讓他想辦法找到他們兩個人,別急,有公主在,你哥一定會活著!”話筒里她爹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穩,張曉瑛卻腿一軟坐到了椅子上,眼淚奔涌而出。
“貝貝,他們是在永定河門頭溝段被沖走的,快去!”張德源聲音里帶上了一絲急促。
“好!我馬上!”張曉瑛快速擦干眼淚。
爸爸說的對,有蕭元錦在哥哥一定不會死,因為他不會讓蕭元錦自己流落在荒郊野外,他會拼盡全力保護她,這一點張曉瑛再清楚不過。
可說是這么說,人力又怎么能跟大自然的可怕力量抗衡呢?
張曉瑛的眼淚還是不停地往外涌,但是這也不影響她拿起對講機找衛靖。
“衛五哥快到實驗室,帶上電臺。”張曉瑛哽咽著說道。
衛靖正在武備學堂給學生做實戰戰術戰例講解,放在講臺公文包里的對講機響了起來,他打開接聽鍵就聽到了張曉瑛說的這句話。
他聽出了張曉瑛聲音里的巨大恐慌,心中一沉,恨不得馬上飛到她身邊,當下對臺下說了一聲“下課”,騎上追風趕往張曉瑛的實驗室。
到了實驗室,衛五六迎向他接過馬韁繩說道:“公子,郡主在車里。”
衛靖的追風馬快,他不顧城中律令全力疾馳,衛五一他們都被遠遠甩在后面。
在等衛靖的過程中,張曉瑛進了房車馬上打開電腦,通過地圖軟件尋找她哥跟蕭元錦的蹤跡,只是她越看心里越涼,就算是現代門頭溝一帶都是植被茂密的地區,更不用說現在了,再加上現在正是雨水頻繁的雨季,各種植物正是生長得最好的時候,密集的樹木枝葉擋住了視線,如果哥哥不燃起火堆想在河邊的密林里找到兩個人極為困難。
河面上倒是一目了然,但是河水暴漲,原先可以行走的區域已經全部被河水淹沒,永定河門頭溝段并不適合航運,因此附近并沒有船只,從下游調集船只時間又過去太久了,而且這些船只也都是烏篷船,動力靠人手劃槳。
“貝貝。”衛靖的聲音在房車外響起。
“衛五哥快走,我哥跟公主被洪水沖走了,我們找他們去。”張曉瑛從車里出來對衛靖說道,臉上淚痕未干。
“好,上馬。”衛靖說道,把張曉瑛送上追風,自己隨后也翻身上馬,他不必多問,張曉瑛自然清楚,而救人需要爭分奪秒。
“小棕,快跟上!找哥哥去!”張曉瑛扭頭對已經套上騾車的小棕喊道。
小棕仰頭長長嘶鳴一聲,緊緊跟在追風馬后面,拉著騾車跑得竟然比護衛們還快,街上的人們紛紛避讓,有人先認出是張曉瑛的騾車,才發現衛靖跟張曉瑛在前面共乘一騎,還違反律令在城中奔馬,各個大為驚異。
天了嚕!衛小將軍跟安平郡主男未婚女未嫁就這么招搖過市,真真是世風日下!
就在京城亂成一鍋粥時,蕭元錦悠悠醒來,她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碧樹藍天,大腦一片空白,過了一會,才慢慢回想起了發生的一切。
為了把婦產醫院在整個大乾推廣開,除了京城的安和婦幼保健院,她選擇了在縉山縣開辦第二所婦幼保健院,這回到縉山縣就是為了驗收新建好的醫院。
縉山縣醫院雖然不大,但由于是從無到有在一塊空地上建起來的,各個區域安排得比京城的醫院更為合理,她準備到縉山醫院工作一段時間,一方面是新醫院需要給到相應的支持,而沒有什么支持是她親自到任更為有力。
還有一個原因是她想避開在武備學堂上學的龜茲王子呼丹。
呼丹自從在皇祖母那見過她一面,一年來總是有意無意找機會跟她見面,由于他是姑姑的小叔子這么一層關系,自己的護衛也不好對他疾言厲色,以至于京城中漸漸有了他會成為自己駙馬的傳言。
蕭元錦知曉皇祖母大概也覺得呼丹不錯,畢竟聽說姑姑過得很是快活,原本覺得兩地相距遙遠甚是遺憾,可如今有了電報,哪怕皇祖母想知曉姑姑今日的晚餐吃的何物都能立時辦到,因此這點遺憾便也大大降低了,再加上龜茲如今完完全全成了華夏的領土,都不算外邦了,且呼丹學業出色,每回考校都在前十名以內……種種種種,讓蕭元錦多少有些煩躁,她便想到縉山縣好好靜一靜。
她也過了十七周歲,出嫁是必須的,她也沒想出家當姑子,沒這個必要,對她來說,除了張曉琿,其實嫁給誰都無所謂,她是公主,如果她不愿意,沒人敢逼她圓房,甚至沒有她的同意,即便是駙馬也不能踏進她的房門半步,無非是選誰來當那個倒霉蛋罷了,這也是她不想選呼丹的原因——畢竟是姑姑的小叔子,不好欺人太甚。
縉山縣雖說是離京城最近的縣城,可騎行也要七八天才到,她才走了三日,就遇上了險情。
當時的她完全是條件反射,身為婦產大夫她不能接受一條小生命在自己眼前消失,可是洪水來得又急又猛,她被卷入河中嗆了幾口水后才想起自己不會游泳。
她覺得自己肯定活不成了,可她不想死,縉山縣醫院才剛剛建好,還需要她前去助力,她奮力掙扎,然而這畢竟是洪水,在她絕望到極點的時候,一雙有力的大手托住了她的身子,她隨之陷入了無意識狀態。
現在她可以確定,自己得救了,但她并沒想要探究救了自己的人是誰,這是由她的身份決定的,她是公主,身邊總是圍著大群護衛,自己遇險他們自然而然會救人。
她十分疲憊,身上也黏黏的很不舒服,也不知曉知冬知夏怎么不幫她把濕衣裳換下來,即便是在野外,她們也會隨時帶著洗換衣裳和一個用來遮擋的簡易帳篷,這帳篷還是安平給她的,說她整天在外面跑如廁不方便,有了這個帳篷就好多了,不光可以防止有人偷窺還能防蚊蟲,而且收放都十分方便。
有時她也會想安平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是哪來的,但她總是不敢深想,一深想就會想起當初剛剛見到他們兄妹的時刻,想起張曉琿抱著北胡王妃的背影,心里便會縮成一團,讓她簡直難以呼吸。
“知夏,幫我換衣裳。”蕭元錦不再回想,閉著眼睛說道。
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鳥鳴聲和風聲,蕭元錦以為侍女們想讓她多休息不想吵到她才保持安靜。
靠在蕭元錦身邊不遠處一棵樹腳下正在休息恢復體力的張曉琿一直在關注著蕭元錦,他已經檢查過她的身體狀況了,呼吸脈搏都算平穩,應該是他去得及時,她僅是嗆了幾口水,昏睡過去是因為實在力竭了。
但他仍舊不敢掉以輕心,因此即便累極,他也不敢閉上眼睛片刻,現在聽到蕭元錦終于醒來開口說話,心中一松,差點支撐不住歪倒到地上。
他實在不敢想象,如果他晚了半分鐘才出現,這個美好得像誤入凡間的女孩會被洪水沖到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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