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
月色凄然,星子清冷。
堂屋內,幾案上沒有牌位,只有一爐香,兩杯酒。
幾案前,地上是一個陶盆,盆里燒著紙錢。
沈昊年跪在地上,不時往里添一把,紙錢化為灰燼,隨著火舌飛了起來,飄飄蕩蕩。
灰燼落到沈昊年的肩頭,落到他的發間,也落到他的眉眼里。
“父親,你不該殺忠勇王。”
他的聲音疲累,透著厭倦。
沈重彥將一杯酒撒到地上,“父債子償,天經地義。他的父親害死了我父母妻兒,便又他來還債了。還有我三個兄弟,兩個姊妹,他們又有誰該死。”
他神色悲愴,眼內是滔滔恨意,“二十七年的今天,一場大火,所有人都被活活燒死。那忠勇王府,就是蓋在他們的尸骸之上,你讓我怎么饒了他?”
沈昊年看著陶盆內燃著的紙錢,他似乎還能看到那熊熊的烈火,火光沖天,帶著焦油的氣味,還有肉燒焦的味道,伴著凄厲的慘叫聲。
他甚至還記得母親臨死前的樣子,一把短刀插到自己的胸口,鮮紅的血漿噴濺,止也止不住,噴到他的臉上,滾燙,灼的他生疼。
母親美麗嫻靜的臉變的痛苦,猙獰。
她凄厲喊著,“夫君,不要管我們,趕緊跑啊!”
“照顧好年兒!”
父親錚錚漢子,涕泗橫流,嘶吼了一聲,抱起他轉頭就走。
他還有個尚在襁褓的弟弟,躺在母親身前,哭的撕心裂肺。
他伏在父親肩頭,看到母親不舍又絕望的眼神,一把拔出胸口的短刀,刺向弟弟。
父親已經出了房門,他沒有看到短刀落下的樣子,可他聽到了弟弟的哭聲戛然而止。
府四周的墻頭都埋伏了弓箭手,見到有人逃出就會點殺。
父親和他九死一生,得以逃出生天。
隱姓埋名,活到了現在。
嘉平帝在位兩年,正德在位二十多年,對他們的追蹤暗查都不曾停止過。
仇恨剖心噬骨,只是這條復仇之路,勢必要充滿血腥,機關算盡,讓他厭煩。
他嘆了一聲,“可如今遼東戰事危急,事情總有輕重緩急。你雖留了他手下戰將的性命,可他們終歸比不過忠勇王。”
沈重彥冷哼,“你難道不知,蕭甫山已經另派了人手去遼東?他領兵的本事,比起忠勇王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看了沈昊年一眼,皺了皺眉,“你現在愈發心慈手軟,那蕭甫山始終是個大障礙,說不定會讓你我功虧一簣。”
沈昊年看著飛舞的紙錢,“父親,幼菫喜歡吃腌梅子,你是知道的吧?”
沈重彥淡聲道,“知道。你的腌梅子都舍不得給我吃,卻挑了最好的,都給了那丫頭。”
沈昊年疲累的眼里露出柔和的笑意,眼中的灰燼在消散,“我做的腌梅子很酸,沒幾個人愛吃。偏她吃了一次我做的腌梅子,別的腌梅子就吃不下了,父親不覺得很奇怪?”
沈重彥淡聲道,“你想說什么?”
沈昊年撥著紙錢,緩緩道,“她不但喜歡吃腌梅子,還愛喝梅花酒,小小丫頭,能喝整整一小壇子。我陪她去西北的路上,她心里難過,每天都要喝一壇梅花酒,喝了也不鬧,就乖乖睡覺。”
他看向沈重彥,“父親不覺得,跟我很像?”
沈重彥眼前浮現出一個驚慌的面孔,當時他有種很奇異的感覺,讓他殺她的動作遲疑了一下。
也就是那片刻的遲疑,給了蕭甫山救她的機會。
他原以為自己這個兒子對她百般呵護,是想尋來做那阿芙——也就是程嬌的替身,原來竟是……
“憑著這個,你就想斷定她是你的女兒不成?”
沈重彥嘴里這么說著,心里卻有了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就似是有一絲絲期待,和隱隱的欣喜。
“我查了她的生辰,是三月初十。若她是足月出生的,恰好對得上日子。”
話說完,沈昊年神色暗了暗,眼內閃過痛楚。
沈重彥怔了怔,“你為何不早說?”
萬一那丫頭……他豈不是差點親手殺了自己的孫女?
沈昊年道,“我也是從樂豐回來,才確定的。那時父親生命垂危,讓兒子如何說?”
沈重彥霍然站了起來,沒了素日里的沉穩如山,指著沈昊年的鼻子罵,“我這些日子不是好了嗎,你怎么不說?!我若是一時想不開,再派人去殺了她,誰來賠我的孫女兒!”
沈昊年驚愕地看著他,自己還從未見過他這幅模樣。他從來都是不茍言笑,深沉得能把人壓垮。
“兒子也只是懷疑,尚未確定的事。”
沈重彥臉上的怒意更盛,“尚未確定,那萬一是呢?你總該跟我說一聲!”
沈昊年把剩下的紙錢添到了盆里,起了身,“父親當年要殺了阿芙,兒子在您手下都沒了大半條命,若不是離谷主把我放藥桶里里泡了一年,您怕也沒兒子了。我還以為您心里除了復仇是沒別的了,孫女兒什么的怕您也不稀罕。”
“稀罕!怎么會不稀罕?”
沈重彥懊惱道,“阿芙偷聽了沈家的秘密,萬一泄露了出去,我們的計劃全盤皆輸。你攔著我,我也是一世情急才失手傷了你。”
這是他一輩子的痛。
兒子在藥桶里泡了一年,整個人如同藥人,想要生兒育女怕是難了。
離谷主這十幾年一直給他調養著,問他如何了,他總是搖頭。
如今得知自己說不定還有個孫女兒,怎么能不高興?
沈昊年淡聲道,“父親如今知道了,可還想殺蕭甫山?”
“自然不能殺,這還用問!”
沈重彥來回踱著步子,搓著手,“明日里你想個由頭,約小丫頭出來,我見見她。”
沈昊年搖了搖頭,感覺自己的父親完全變了一個人一般。
可能是,人到了年紀,便想著天倫之樂吧?
“父親不是說,別忘了我們現在要做什么,不能讓無干之事分了心思。”
“這怎么是無干之事?”沈重彥怒目深沉,“老夫要看親生孫女兒一面,這就是正事!”
沈昊年踱步道門口,已是午夜時分,此時裴弘元應是在詔獄中了。
他淡聲道,“丫頭怕是不肯見我了。即便他肯,蕭甫山也不會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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