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已經日上三竿。
空間不大旳睡艙,被弄得頗為凌亂,枕頭歪歪斜斜,各色裙子搭在床榻邊上,旁邊的妝臺,放著兩條狐貍尾巴,還有清婉精心煉制的手銬鈴鐺……
畫舫的床睡不下太多人,姜怡側躺在里側,面朝墻壁;清婉平躺在中間;靜煣則躺在外側,背對兩人,手兒捏著薄被,遮擋在胸前。
冷竹擠不下,穿著薄紗舞裙睡在了地毯上。
至于在家里作威作福的靈燁,被幾個姑娘合起來攆到了外艙的美人榻上,懷里抱著大白貓歇息。
左凌泉雖然想摟著媳婦睡覺,但屋里實在沒他躺的地方;做牛做馬操勞一整夜,人再精壯也難免有些過度放松后的困倦,就靠在了書桌后的太師椅上,閉目小息。
雖然睡著了,但神魂顯然還沒從驚濤駭浪中緩過來,夢里依舊感覺被壓得嚴嚴實實,雙手、腰胯、乃至臉龐,都被柔軟火熱包裹,和鬼壓床似的……
意猶未盡的夢境沒持續多久,左凌泉就被寂靜艙室里的聲響喚醒:
咚咚咚——
咚咚咚——
窗戶上傳來有節奏的敲擊聲,
就好似早起的啄木鳥,開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左凌泉睜開眼簾,
左右掃了眼,
才掃開了腦子里的雜念。
他輕手輕腳起身,
來到美人榻旁邊,把靈燁身上的薄毯往上拉了些,
遮擋住倒扣玉碗般的風景,然后推起了窗戶。
外面風和日麗,徐徐陽光照耀著青山綠水,
景色美不勝收。
左凌泉尚來不及深呼吸、伸個懶腰,就發現窗戶上面落下來一個雪白的毛球,停在窗臺上,張開翅膀就:
“嘰嘰嘰……”
雖然聽不懂鳥語,但左凌泉很明白團團意思:
“幾更天了喂!太陽曬屁股了還在睡,
鳥鳥都醒了,
餓死球了怎么辦……”
團子委屈巴拉叫了幾聲,
低頭發現奶娘睡得很甜,
就落在了靈燁身上,跳著踩了踩,然后又飛進屋里,挨個踩過去,沿途“嘰嘰嘰”,當是在喊“起床啦起床啦……”
不過一瞬之間,
屋里就響起困倦呢喃和低聲訓斥:
“嗯……”
“你給我老實點,大早上叫魂兒啊?”
“嘰嘰嘰……”
左凌泉迎著陽光,偏頭看著屋里打打鬧鬧的溫馨場景,勾起嘴角,
露出一抹心悅神怡的微笑。
不過還沒笑多久,
身前就傳來:
“傻站著做什么?把裙子給我拿來,管脫不管穿,
真是……”
“哦,
好的寶兒……”
許久后。
左凌泉收拾整齊,穿著一襲清婉剛做好的云紋錦袍,
走在楊柳依依的河岸邊。
姜怡紅裙如火,腰上掛著左凌泉送的‘紅娘子’,和左凌泉十指相扣,閑庭信步間說著:
“我感覺不對勁兒。”
“什么不對勁兒?”
“我感覺靈燁狐媚子是故意的,
昨天晚上她不停挑事兒煽風點火,招惹我們;我們氣不過,
就把她摁著讓你往死的收拾……現在想來,她折騰的時間最久……”
“呵呵,以前不是說過嗎,知道靈燁的心思還上當……”
“你還笑?下次她再敢不老實,你應該把她攆出屋在外面站著,堂堂男人,在家里一點威信沒有怎么行……”
姜怡抱怨兩句后,感覺光天化日說這些不對勁兒,就收斂了心神,擺出長公主的模樣,認真道:
“這次去霜花城,孤軍深入沒后援,你可得穩重些,只要確認情況就及時折返……”
左凌泉笑了下:“你還信不過我?”
姜怡一瞪眼:“我就是信你,才勸你。以你的行事風格,到一個地方,要是不戳人兩劍,那就等于白跑了一趟,渾身上下不自在……”
“有嗎?”左凌泉回想一路來的經歷:“在千秋樂府,我不就沒拔劍……”
“就那一次,而且只是沒拔出來,可不是你不想拔劍。其他地方,你沒困難也得找困難把劍拔出來亮亮。”
左凌泉搖頭一笑。
“你別笑,我說認真的。”
姜怡拉著左凌泉的手晃了晃:“行事得有章法,該拔劍的時候殺伐果斷,不該拔劍的時候就得隱忍不發。咱們現在是在做什么?”
“探查敵情。”
“對,
說簡單點就是斥候、諜子。”
姜怡認真道:“諜子、暗樁的職責,首要就是成功潛入;其次是不暴露身份,
打探到有價值的消息;然后才是不惜一切代價,把消息送回大本營。我感覺你對‘探查敵情’的理解有問題。”
左凌泉眨了眨眼睛:“有嗎?”
“有。你的潛入方式,就是把攔路的人全殺干凈,
這樣就沒人知道你來了;再單槍匹馬端掉敵人老巢,把凱旋得勝的消息送回大本營,從而完成上面交代的任務。你這叫‘探查敵情’嗎?你這叫‘單刀擒王’,按軍法來算,屬于違抗軍令擅自用兵奇襲,贏了獎賞不多,輸了要砍腦袋的。”
左凌泉笑了下:“修行道可沒這算法。再者我知道分寸,怎么可能單槍匹馬端掉霜花城,我又不是上官老祖。”
姜怡感覺就是不放心,主要是不想讓左凌泉涉險,不過她也知曉大是大非,該做的事情就得去做,所以叮囑了兩句,就沒有再多說了。
兩人手拉手閑談,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停放懸空閣樓的河灣。
閣樓的大門沒關,但因為里面沒人,已經從望川城折返的仇大小姐,并未進去,和秋桃站在外面說著話:
“上官靈燁和湯姑娘怎么也不見了?還有桃花尊主……”
“嗯……可能是去鎮子上逛街了吧,仇師姐你別瞎想……”
“我瞎想什么?上官靈燁總不能也跑去畫舫上那什么……話說左凌泉昨天晚上,不會和兩個道侶……”
“咦怎么可能……仇師姐你想什么呢,不知羞……”
“呵呵,我隨便說說,別當真……誒,他們來了……”
姜怡遙遙聽見這些言語,臊的臉色通紅,連忙把牽著的手松開了,回頭跑向畫舫:
“你趕快過去。自己亂來,還讓秋桃給你打掩護,真是……”
踏踏踏——
不過幾個起落,就不見了蹤影。
左凌泉也不大好意思,走向閣樓,暗暗給秋桃使了個贊許的眼色,來到了跟前后,抬手一禮:
“讓仇大小姐久等了,昨晚和故人相會,聊的有點久……”
仇大小姐看到左凌泉這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心里怪怪的,沒在這話題上糾結:
“盡快出發吧,免得異族調兵遣將增添人手。”
左凌泉見此也不解釋了,和仇大小姐一起前往畫舫,與媳婦們匯合,開始安排潛入霜花城的計劃……
奎炳洲東北部,一座靠海港口。
海風獵獵,浪濤拍在黑色海崖之上,滿載丹藥、器具的渡船,在海港內進進出出。
港口附近是龐大的仙家作坊,里面響徹‘叮叮當當——’的敲擊聲,身著制式衣袍的弟子,如工蟻般在坊間來回走動。
正中一座九層高樓,可鳥瞰海港全景,頂樓是精心打造的觀星臺,透過天窗可觀日月星辰,周邊則是懸浮的水幕,身處其中可見八方四海。
一襲單薄青袍的吳尊義,在觀星臺正中盤坐,抬頭望著天幕上的流云,神色帶著幾分恍惚。
遙想當年,在棲凰谷的時候,師兄弟乃至自己,都是一窮二白,連一枚白玉銖都能當成優秀弟子的獎勵;像這種用盡世間奢華奇珍的煉器瑰寶,不說聽過、見過,連做夢都不敢做的浮夸到這種地步。
吳尊義自幼喜歡練器,無奈身邊實在沒材料,所以最常干的事情,就是拿著竹片,和才六七歲的小清婉,一起坐在棲凰谷后面的山崖上,琢磨那些天馬行空的陣法。
因為沒有師長和書籍指導,也沒有材料實驗,吳尊義也不知道那些依據天地五行規律構想出來的陣法有沒有用,小清婉就經常問:
“二叔,咱們弄這些鬼畫符真有用嗎?”
他總是回答:“修行道長著,以后總能出去見世面,這些東西即便沒用,也能磨煉刀功、技法。”
“二叔也沒學過煉器,怎么知道這樣能練手?”
“二叔雖然沒學過煉器,但知道陣圖、術法乃至世間萬物,本就存在于天地之間,有規律可循;煉器師要做的只是從天地間‘發現’,而不是從無到有‘發明’,所以這些基礎的東西,肯定和木匠鐵匠一樣。”
小清婉當時聽不懂這么深奧的話,但還是練的很認真。
只可惜,吳尊義當年連自己都‘養不活’,就更別談好好教導弟子,如今想來,算是把小清婉的天賦耽擱了。
不過清婉很聰明,有了資源后,也能成器;就是不知道這么多年過去,有沒有落下手藝,忘記了他當年教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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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尊義望著天幕,幽幽一嘆。
同樣身陷敵營,已經快入鄉隨俗的雷弘量,在旁邊調試著陣法。聽見吳尊義唉聲嘆氣,雷弘量回過身來:
“咋啦?”
吳尊義收回目光,搖了搖頭:
“有點想家了。學了這么多通神藝業,本該回報家鄉,現在卻坐在這里,給邪魔外道出力,感覺糟蹋了這一身本事。如果回到九宗,我第一件事兒,就是造個‘神降臺至尊版’,把我侄女弄成天官神使,直接把這鬼地方一鍋端了……”
這說的是玩笑話,但對于了解吳尊義潛力的雷弘量來說,半點不覺得這是開玩笑,他在旁邊坐下來,提醒道:
“這話別亂說,讓上面知道,你這輩子都別想走了。”
“現在也走不了。”
“走不了,至少日子過的還可以,要啥有啥的,指不定有一天你想通,或者正道打過來,咱們就熬出頭了。”
吳尊義搖了搖頭,看向周邊的水幕:
“商老魔要是知道,我花費神仙錢萬萬、天地奇珍無數,只是為了給你打造一個能跨洲看美人跳舞的觀星臺,第一件事就是把你閹了,還熬出頭……”
“誒!”
雷弘量面色一震,認真道:
“話可不敢這么說,莪沒了你得多寂寞?要是商老魔覺得這玩意沒用,你就說,嗯……這東西和天遁塔比起來,就是跨代碾壓;雖然華而不實暫時沒用,但天遁塔剛造出來的時候,也沒人覺得有用啊,造價不比這玩意低多少;這產量上來了,成本自然就平攤拉低了……”
吳尊義沒有聽這些廢話,起身繼續調試陣法,想試試能否感知到玉瑤洲的動靜。
但此地位于奎炳洲,能把華鈞洲西北的微弱靈氣波動解析出來,已經算是神技,再遠根本就感知不到了。
雷弘量在跟前仔細觀摩,想想又詢問道:
“這玩意要是建成,是不是可以用來竊聽?”
吳尊義搖了搖頭:“正道那邊的天遁塔已經更換陣圖,不知曉陣圖構造的情況下,不可能破解信息,收到了也只是雜音;目前只能看看那些不加密的地下仙子跳舞,或者先生說書……”
雷弘量能看這個,就已經知足了。他想了想道:
“華鈞洲太遠,看不到啥東西,你試下看看婆娑洲的情況,這些年一直運丹藥、器械,也沒聽說那邊打大仗,感覺挺古怪。”
吳尊義見此,就變更陣法,把水幕上的視角,跳轉到了霜花城。
霜花城有異族用來通訊的天遁塔,本就和這邊有聯系,吳尊義知曉構造,遠程破解調用毫無壓力。
雷弘量仔細查看水幕,等到水幕中的景物徹底穩定,一座偌大城池就出現在了眼前……
婆娑洲,霜花城。
五月的太陽炙烤著大地與山嶺,目之所及沒有什么霜花,有的只是升騰的氣浪和干裂的大地。
左凌泉頭上帶著斗笠,在荒原上行進,緩緩靠近異族在婆娑洲的老巢霜花城。
仇大小姐、秋桃、靜煣都在附近,但為了不引人注意,離得比較遠;崔瑩瑩潛伏在暗處伺機而動;靈燁則帶著清婉、姜怡待在后方,以便遇到情況,隨時接應撤離。
幾天以來,左凌泉聽從姜怡的囑咐,潛入得很順利。
雖然在路上的時候,又聽到了風聲,說某地驚現蛇妖。
但靈燁覺得異族若是守備空虛,肯定會用疑兵之計,干擾正道摸排的進度,所以完全沒搭理,直接來到了婆娑洲西北。
左凌泉已經預想到異族守備力量不足,但過來的順利程度,還是讓他有些意外。
自從離開瀝泉國后,一路來數萬里,沒有遇上任何阻礙;即便遇到異族修士盤查、駐守,也都是境界較低的修士,最高不過玉階初期,他們悄悄繞過,根本就沒被發覺。
瞧見此景,幾人基本上確定了異族頂層戰力不多的事實,不過仙魔之爭,容不得半點預判上的失誤,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得到霜花城看清楚。
在烈日炎炎的平原上行走良久后,西北逐漸吹來海風,一座巍峨城池出現在天際線上,來往的修士也多了起來。
來到異族老巢,左凌泉愈發謹慎,隱匿氣息躲開來往修士的視線,來到一座山丘上,遙遙眺望遠方的城池。
三個姑娘一只鳥,從各處集合,來到了跟前。
仇大小姐注意著周邊,眉頭緊鎖:
“好多人,城內修士恐怕不下數萬,這怎么查?”
幾人目的是調查異族有多少頂層戰力,說實話即便到了霜花城,想摸出深淺也不容易,畢竟異族修士不會把境界寫在臉上。
謝秋桃常年在底層游走,對打探消息極為擅長,開口道;
“要不我扮作異族修士潛進去,找人打聽?異族也不是獨狼,都有宗門、勢力,找低境弟子詢問,大略就能看出來了哪些山巔人物。”
湯靜煣抱著團子道:“進去怕是太危險了,要不讓團子進去找?”
“嘰?”
團子攤開小翅膀,意思明顯是:
“桃桃進去危險,鳥鳥進去就不危險了?誰是你親閨女呀?”
“嘰什么嘰,去!”
湯靜煣和撒鷹似的,把團團往空中一拋。
團子迫于老娘的眼神兒,只能從命,不過出去前,還是張開鳥喙,討要了一大口小魚干。
左凌泉知曉團子的厲害,雖然不一定能看清楚具體境界,但危不危險它感覺得出來。
能讓團子感覺到危險的人,必然比他們厲害,只要這樣的人不多,就能確認對方虛實……
陣陣浪濤拍打著港口停放的貨船,不時有修士上上下下。
頭發花白的老陸,坐在一間茶鋪的窗口,眺望外面的無盡碧海。
婆娑洲不是仙家聚集地,跨海往返的渡船,大多運送異族修士,不接散客,要在這里等條船,少則半月多則半年。
老陸也不清楚下一條船什么時候來,不過也不嫌煩悶,畢竟對于散修來說,修行就是如此,走走停停、走走看看,直到走不動那一天,至于目的地?只要活著就在路上,哪兒來的目的地。
而并肩同行的左云亭,作為凡人不能不吃不喝,此時端著碗蔥花面,坐在旁邊的桌子上大快朵頤。
能到霜花城來的修士,最低都得靈谷后期,沒人吃飯,自然也就沒飯館,連糧食都不儲備。
左云亭這碗面,還是自己去靈獸口糧鋪子買食材,問茶鋪掌柜借爐子做的。
茶鋪里就一個人抱著碗吃飯,還讓在座的諸多異族修士有點恍惚——恍惚的不是面,而是左云亭吃得真香。
在座之人都已經遠行萬萬里,看遍了世間風水,但這種饑腸轆轆、大快朵頤的滋味,這輩子卻別想再體驗到了,這對在座修行中人來說,何嘗不是一種遺憾。
不過看著人吃飯在哪兒都不禮貌,所以望著左云亭的人不多,只是聽他那張嘴瞎扯:
“索索……你這不胡說嗎,我聽說書先生講,好多狐貍精和書生結為夫妻,最后喜得貴子。”
“唉,那是胡謅。妖族哪怕化為人形,也沒法生兒育女,想要繁衍后代,得受粉身碎骨之痛,以大神通重塑金身,從根本上變成人族。”
“那可惜了,我還想看看長著狐貍耳朵、尾巴的姑娘呢。”
“這種倒是有,不過不是人和狐貍生的,而是狐貍道行低了,化形不完整……”
老陸聽見這言語,搖頭輕笑,端起茶杯抿了口,想繼續神游。
但就在此時,茶鋪外面傳來‘噗噗噗——’的聲響,一只鳥從房頂上飛過來,落在了窗臺上。
老陸本以為是海鷗,但轉眼望去……
嘶——!!!
媽耶……
老陸硬是定力過人,才沒把茶水噴出來。
他先掃了眼左右,再看向窗臺上歪頭望著他的大白鳥,不知該作何言語。
團子也很震驚,不過聽從了左凌泉往日的囑咐,做出傻乎乎模樣沒有表現出來。
它先歪頭望了幾眼陸老頭,又看向了左云亭的面碗。
“嘰……”
團子猶豫了下,公務在身,不好要飯,只能忍痛扭頭,又飛了出去。
老陸莫名其妙,擦了擦眼睛,確定不是自己老眼昏花看差后,站起身來出了茶鋪。
大快朵頤的左云亭見狀,等老陸離開,才放下湯都快喝完的空碗,來了句“去拉泡屎。”跑出茶鋪,找到了在巷子里兜兜轉轉的老陸,詢問道:
“老陸,你怎么走了?不等船了?”
“別打岔……剛剛還在,這鳥怎么不見了……”
“鳥?鳥不在褲襠里嗎,縮陽入腹沒啦?”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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