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四十,忙忙碌碌的準備工作告一段落。
任重等六人乘坐直徑八米的圓筒狀懸浮電梯一直往下,下到地底近三百米深處。
圓筒電梯門打開,映入眼簾的是個寬敞明亮的巨大桶裝大廳。
大廳的環形墻面上,白底黑字的噴涂著從148,共計48個數字。
在每個數字正下方則是48個螺巖掘進機的整修機位。
機位上則停靠著前部有形如甜筒的尖錐螺旋鉆頭,后部是直徑比鉆頭小接近一半的如同油罐車的圓柱體。
這玩意兒整體看起來仿佛個竄天猴炮仗。
它通體漆黑,表層不見焊縫。
頂端的螺旋鉆頭在橙黃燈光照耀下,反射著紫石英般的熒紫光澤。
任重無法用肉眼分辨出鉆頭的材質究竟是金屬還是鉆石那種結晶體。
此時,他的呼吸稍稍變得急促。
孤獨掙扎在源星之上的任重,本以為自己已被星火鎮里的殘酷現實錘煉出了鐵石心腸,卻沒想到自己竟會被一臺機械而狠狠勾動心緒。
這臺機械,就是來自星際貿易的尖端商品——螺巖掘進機。
雖然早已在說明書中看過了它的視頻資料,但當真站在它的側下方,仰頭直面實物時,他的心跳情不自禁加速了。
時隔無法統計的歲月,相隔不知多少光年,無法被淡忘的,可能永遠也無法再次觸摸的記憶,以凌厲的姿態山呼海嘯般襲來。
他腦海中猛然回想起不知多少年前,十歲的自己忙里偷閑時曾看過的一部古代動漫。
這是部在21世紀四十年代的孩子們看來,年代久遠古老,故事結構簡單的古董。
但它卻在年幼的任重心中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少年的心曾跟隨那無堅不摧毀天滅地的鉆頭而跳躍。
《天元突破,紅蓮螺巖》!
螺巖掘進機的名字究竟是誰起的?
太貼切了。
巧合?
還是有人刻意為之?
凌駕于源星之上的高等文明究竟是什么物種?
是人類嗎?
帶著幾多疑惑,全身配甲的任重抓起旁邊地面升起的置物臺上擺放著的褶皺黑色皮革套索口袋,從圓柱體后部打開的門跨步入內,穿過狹窄甬道,進入駕駛艙,再坐進駕駛座。
這駕駛座的設計語言符合人類人體工學,乘坐舒適度絕佳,包裹感非常好,像躺進了充氣沙發里。
一條條自感應束縛帶自駕駛座靠背與坐墊兩側自行伸出,將任重牢牢束縛其上,且不感壓抑。
兩根操縱桿從左右兩側滋滋冒起。
任重面前的巨幕同步亮起。
此時,在巨幕的中心區域,正是與勘探圖中完全一致的立體結構投影。
代表林望隊六臺螺巖掘進機的閃爍綠點,出現在立體投影最上部的圓筒邊緣。
另外還有42個代表其他開掘工的黃點分別位于圓筒內,以及外面地下的各個位置。
倒是沒想到,萬惡的資本家代言人于俊仁已將工作時間強行拉長至14小時,比黃世仁還黃世仁,竟還會有人提前出發。
任重默默吐槽,底層勞動者階級內部也內卷成這樣,資本家不得狂喜?
沒把工作時間拉長到十五個半小時,都能夸于俊仁一聲厚道。
通訊系統中響起林望的聲音。
“今天是第一次實戰,以熟悉操作為主,我已將每個人的掘進路線規劃發送給你們。除非遭遇墟獸,否則今天所有人都不得偏離路線,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螺巖掘進機的價值比我們的命還值錢,弄壞了,我們都得死。”
貝立輝:“明白!”
“好的。”
大廳墻壁自行打開,露出后方灰黑巖壁。
反重力引擎啟動,螺巖掘進機稍微浮空,向前推進。
頂部鉆頭逐漸加速,轉速不斷提高。
任重小心翼翼將右側操縱桿往前緩推,右腳踩下油門。
螺巖掘進機緩緩往前。
鉆頭扎入巖壁,卷動土壤亂飛,巖屑四散。
艙內輕微震動,隨后重又變得平穩。
數秒后,任重的掘進機沒入巖土。
駕駛艙內,任重雙手連按。
幽靈粒子通訊儀,啟動。
震顫掃描儀,啟動。
能量感應探測儀,啟動。
隨著一個又一個儀器被打開,他眼前巨幕上浮現的參數也愈加豐富。
任重以極快的速度讀取了林望發來的規劃路線,然后再通過腦波鏈接將其轉錄入掘進機中控系統中。
坦白講,接下來他就可以掛機躺平了。
反正他又基本沒戰斗任務。
遭遇到墟獸時,提前三百米,艙內就會響起報警。
抵近到兩百米范圍內時,探測儀就能給出墟獸能級強度指數和類型的大體判斷。
小隊系統也會自動將信息同步給其他人。
任重都不用管,稍微繞路遠去就行,今天他只需要盡可能地跑遠一點,跑完足夠的里程,裝出很努力的模樣就行。
其他人必須得時不時沖出掘進機與墟獸搏斗,幾乎不用出艙的任重基本上啥也不用干,比專門收尸的司馬婉還清閑。
晨輝公司開出的百萬薪資中,林望只給任重考慮了十分之一,也就是十萬,原因也正在于此。
但是任重并沒閑著,他不輕松。
他已經開啟了螺巖掘進機上的地磁感應器,大量地磁數據正隨著他不斷掘進深入而潮水般涌來。
比起當初他在廢礦坑使用的地磁感應器,這高等文明科技的產物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其測量精度與測算速度快到令人發指。
他都不用停,只保持著每小時50公里的推進速度一直往前往前再往前。
任重的眼睛死死盯著巨幕左側快速下翻的地磁感應數據,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他倒是想如同曾經那樣,用普通的平板電腦制表,再錄入數據,自動驗算并制圖,那可就輕松多了。
可坑爹的是掘進機的中控電腦中并未自帶這略有定制性質的功能。
為了防止表現出異常,任重壓根就沒敢把自己的電腦帶來,所以他便只能靠肉眼觀察,并在自個腦子里瘋狂標注,然后用自身的空間幾何思維去勉強勾勒磁力線脈絡模型。
思維運轉的強度完全不輸他當年參加全國高中物理競賽。
只有當他碰到必須本人親自出手的“強大”墟獸時,才會不情不愿停下掘進機,跳出去,利用掘進機后方的甬道作為戰斗空間,噼里啪啦揮槍亂捅一通。
時間飛逝,轉眼便是五個小時,走到正午十二點。
林望又是一聲令下,宣布暫停掘進,休息二十分鐘,順便就餐。
任重一邊急匆匆刨飯,一邊晃眼掃了下小隊上午的狩獵報告。
厲害!
四級墟獸二十三個,其中林望單人斬殺十個,貝立輝五個,宋遷廉三個,潘鳳蓮兩個。
另外還有三個四級墟獸則由于品種特異,實力較強,由具備戰斗力的兩人或三人協同搞定。
目前還沒碰到需要全員集結的猛貨。
三級墟獸的數量更多達六十四個。
二級墟獸反倒又變少了些,僅二十余個。
其中宋遷廉滅掉十余個,貝立輝數個,任重三個。
一級墟獸的數量更少,僅有八個,全數陣亡于任重之手。
三四級墟獸的晶片全數拆解,司馬婉忙得不亦樂乎。
至于一二級墟獸,她管都懶得管。
反倒是任大全才給了林望新的驚喜。
任重本著浪費可恥的原則,也是摸出二級拆解師手套,隨隨便便拆了自己砍翻的一二級墟獸,雖然略微耽擱時間,也“不慎”玩砸了些,但總好過白白浪費。
林望對他本也沒指望,倒也不在意。
粗略一算,小隊今天上午的總收獲價值高達近五萬點,十分驚人。
在各自吃飯時,林望夸了一句,“看來大家適應得都很快,下午我們再接再厲。按照正常情況,一二級墟獸的晶片都得浪費了,任重你干得不錯,我都沒想到你竟還有這技能,雖然不熟練,但也可堪一用。你拆下來的一二級晶片,就全部算作你的個人進賬吧。”
“多謝隊長!”
任重語調激動地答道。
此時他的確漲紅著臉,激動得不能自已。
前一秒還在刨飯的他,此時心跳瞬間拉升到每分鐘150下。
他握筷子的手頓住了,嘴巴大張著,眼睛瞪大,瞳孔散開,臉上寫滿難以置信。
他呆呆望著巨幕右上角的畫面,半晌說不出話來。
沒有任何語言可以形容他此時的震驚。
就在剛才,因為吃飯而不得不分散精力,他暫停了對地磁感應數據的記憶,信開了一個之前不曾擺弄過的掘進機自帶的采集分析小功能。
掘進機的尾巴下端伸出個小小的機械臂爪,在地面隨手取了塊礦石抓回艙內,并在駕駛艙后方的全自動樣品分析室內自行走流程,進行基礎理化特征分析。
這同樣也是開掘工的常規工作之一,只不過其他開掘工從來不關注這些分析數據,反正他們也看不懂。
但任重當年可在實驗室里泡了多年。
他導師甚至帶他去參觀過21世紀的人類最強粒子對撞機的風采,親眼見識了一下21世紀的人類偉力。
吸引住任重目光的,是螺巖掘進機一整套分析流程中的一個小環節。
只是一副藏在角落里的毫不起眼的巴掌大的小圖。
那是光子成像系統繪制的一張鉻原子的立體電子云圖。
此時這電子云圖正在微微閃爍著。
五秒后,立體云圖又被新的訊息取代。
任重重新坐回駕駛座上,開始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刨飯。
立體電子云圖在他腦海里翻來覆去浮現,揮之不去。
他從未想象到過,單原子的電子云圖竟會呈現出如此詭異的模樣,以至于他“上輩子”用二十三年形成的科學觀轟然崩塌了。
在地球上,世人最熟悉的經典電子云圖,正是由單質子組成原子核的氫原子電子云圖。
在假定沒有任何外力干擾,呈絕對孤立的情況下,氫原子的立體電子云圖應該是一個球形。
理論上,那是一個絕對標準的球。
它圓得不可思議,圓得讓人望而生畏。
電子以完全符合波函數分布的規律隨機出現在電子云里的任何一個位置。
越靠近電子云的中間部位,電子出現的頻率越高。
越靠近邊緣,電子出現的頻率越低。
假如以密集分布的小點來表示電子的瞬時出現狀態,再將測量時間拉長到足夠的程度,那么就會呈現出球形煙花炸開0.1秒后的場景。
中間是密密麻麻的光亮小點,越往外走小點越少,光線越暗,但卻始終有。
在極小范圍的空間中,無論把距離壓縮到多短,小點出現的概率都不會有階梯性質的陡然變化。
此時任重眼前的是鉻原子的電子云。
任重記憶里的鉻原子電子云要更復雜些。
它有24個核外電子。
這24個電子按照不同的能級,圍繞著鉻原子核做或遠或近的范圍規律,自有范圍的離散分布隨機運動。
每個電子單獨擁有的電子云,就仿佛是兩個對稱的即將掉落的水滴。
24個相互孤立又互相干擾的電子云層疊在一起,讓鉻原子的電子云圖擁有多達48個“水滴”。
但在每一對水滴內的電子,其分布規律依然不會有階梯性質的陡然變化。
但剛才任重看到了什么?
他在那48個“水滴”的中心,看到了48個正二十面體,酷似噬菌體的頭部。
正二十面體有30條棱邊,12個頂點。
每面有三邊,是等邊三角形。
每個頂點有5條棱。
組成這些頂點和棱邊的,不是別的,正是電子出現的概率。
云圖中有圖案,證明電子在這些位置出現的概率遠大于其他地方,最終才會在立體圖里以點線連接的方式形成正二十面體。
這讓任重感到莫大的恐懼。
又過了幾分鐘,巨幕右上角又閃出幅新的電子云圖。
這次是銣原子的。
銣原子共有37個核外電子。
任重看到了更多“水滴”。
他一咬牙,點擊暫停,然后放大右上角的畫面,將其占滿巨幕,再進一步放大。
他在銣原子立體電子云圖里的每一個“水滴”中,都看到了正二十面體。
任重深吸口氣。
他調整了檢測系統的操作規程,用偏振激光去照射銣原子。
但無論他如何照射,無論電子云如何偏轉,或大或小的正二十面體依然存在于每一個組成電子云的“水滴”中。
任重一咬牙,選擇了二氧化三鐵的分子,繼續光子成像。
更復雜的化合物分子電子云出現了,但正二十面體結構依然存在。
最后,他調整了采樣機的操作規程,要求捕獲空氣中的氫原子。
八分鐘后,巨幕上顯示出了氫原子的立體電子云圖。
一個肉眼可見的正二十面體佇立在巨幕上。
氫原子核靜靜地懸浮在正二十面體的幾何中心處。
任重癱軟坐倒在椅子上,腦子里嗡嗡作響。
為什么是正二十面體?
有什么特殊的含義?
在數學的領域中,萊昂哈德·歐拉證明了正多面體的極限就是正二十面體。
它是怎么出現的?
束縛電子的是庫侖力,也就是原本的四大基本相互作用之電磁力。
只能是不同尋常的電磁力賦予了電子以特殊性,才最終導致了這結果。
但基本相互作用力怎么會變得不同尋常呢?
早在公元1979年,人類科學家就完成了電弱統一理論的建立,證明了電磁相互作用與弱核力相互作用是同一種力的一體兩面。
學者們將原本的四大基本相互作用縮減為三項,分別是重力相互作用、強相互作用與弱電相互作用。
出現異常的弱電相互作用就是構建出宇宙萬事萬物的三項基本相互作用力之一。
它永恒存在,不可動搖,是組成人類科學觀的底層真理。
但現在,它被寫入了信息片段,像兩個人交談的聲音,又像奔行于光纖線里的光信號。
它的存在形態變成了傳遞信息的介質。
它直接作用在原子層面,將信息釋放出來,變成了光刻機的光束,又或者磁帶刻錄機里的磁針中涌動的規律電磁信號,在原子結構層面上直接繪制信息,并最終“畫”出了這些正二十面體。
怎么做到的?
影響范圍到底有多廣?
這是我采樣樣本不夠造成的偶然嗎?
在接下來的一整個下午里,任重一直在不斷的測試再測試。
他表現得仿佛只是單純地好奇,偽裝成了一個勤勞的分析實驗員。
他至少測試了分別來自固體、液體和氣體的數百個不同的原子、分子樣本,沒有例外。
他得出結論。
在整個源星上,弱電相互作用都被扭曲了。
物理規則從底層開始便被篡改了。
扭曲的物理規則影響著源星上的每一個原子。
這個星球上的電子不再遵循不可測定律。
墟獸、晶片、礦源石、人類短暫的壽命、橫亙星球的巨大無形人體生物鐘、降世魔嬰里保留的死者記憶碎片信息、晨輝礦區的誕生……
這種種一切自己不能理解的異常,很可能都與正二十面體的存在有關。
通過曾使用過一次的信息流干擾彈,任重也已知信息流的存在。
信息流與異常的弱電相互作用之間的關系又是什么關系?
會不會這才是宇宙中的常態,地球上的物理規則才是異常的呢?
任重這個來自21世紀的化學與生物雙料博士陷入了莫大的迷惘,以及恐懼。
他內心深處發出了科學家永遠不該發出的哀嚎。
這不科學!
他心底也生出了革命者永遠不愿產生的念頭。
我的敵人到底是怎樣的存在?
我連看都看不懂,我能戰勝祂們嗎?
源星上的人類知道電子云本來的形狀嗎?
顯然是不知道的。
因為組成他們身體的原子里,必定同樣也有正二十面體,就像水里的魚永遠不知道自己在水中。
否則,這副明顯不正常的立體電子云圖也不可能如此大大咧咧地出現在自己區區一個底層開掘工眼前。
這物理規則不同的宇宙空間到底有多大?
源星大氣層內?
整個行星系?
還是更遙遠的廣袤的宇宙空間?
他這次是來“借”礦源石的。
他只想當個偷金幣的小偷,沒想到卻發現了海賊王的寶藏。
但他的手卻沉重得連一枚硬幣都拿不起。
上帝真的不擲骰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