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任重乘車回到星火鎮時已是傍晚六點半。
由于飛艇是馬達福的鎮長配車,任重也不想搞得太特權,便先讓車停去鎮府,再自行步行前往新星火資源。
此時,藍日西斜,小月初升,大月正在地平線下蠢蠢欲動。
白墻區里行人稀少,鮮有人走動。
自楊炳忠被捕,星火鎮內的氣氛呈兩極分化。
荒人那邊普天同慶,公民這頭的氛圍卻是急轉直下。
昨日起,鎮里的數百公民變得不愛出門,今天白天基本只呆在別墅里。
這些公民平素在鎮里多少有些工作,但強度并不高,可去可不去。
現在不出門,便代表他們已經做出決定。
即便楊炳忠已死,他們聽從孟都集團與紫晶礦業的要求,依然打算在普查結束后的投票環節中以票為刀,捅死所有荒人。
任重不確定公民們不出門的動機是源自愧疚心理,自覺無顏面對這些供養自己的荒人,還是尋思這里的反正也都是些將死之人,懶得與之打交道,來個眼不見心為靜。
又或者,公民擔心荒人里有消息靈通者對他們心懷恨意,給他們來個極限一換一。
任重衷心希望他們是出于第一種動機,那他們勉強還算人。
但任重又知道,這可能性很小,那只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愿而已。
路過白墻大門時,任重又見到這邊的守衛比平時翻了一倍。
白墻上方還新增了不少式樣花里胡哨的各種自動化裝備,不成體系,以量取勝。
毫無疑問,這些都是公民們自掏腰包整上的安保設施,倒有點只要人人都獻出一份礙,白墻內的世界就將變成更美好的人間的味道。
任重心想,如果不是低級公民在戶籍和崗位制度的限制,叫他們不好隨意走動,又得留下來參與普查后的投票,這里的公民們大約恨不得插上翅膀立馬飛得越遠越好。
走出白墻,進入貧民窟,氛圍陡然一變。
不少荒人都在街上活躍著,有的人在叫賣著各種二手商品,還有的人在以物換物。
荒人們的神情不復之前的麻木,眼睛里多了幾分神采。
甚至連站街的風俗業女子攬客的聲調都抬高了些。
也有三五人在街角湊一起,有人出搶,有人出子彈,還有人把刀擺在地上。
這些原本無所事事的底層荒人正在商議組成一支全新的半職業拾荒隊。
他們或許不能離開鎮子太遠,去不了危險的地方。
哪怕只是對付個一級墟獸,他們都得冒生命危險。
有的人或許會死在外面,但一定有人可以活著回來。
但他們開始有了嘗試的勇氣和決心。
明明只是換了個老板,任重甚至尚未來得及公布新制度,燎原縣資源公司還未在系統里開通采購權限,荒人們的熱情似乎就被悄無聲息地重燃了些。
黑乎乎的灰燼里,又稍微冒出幾粒火星。
其實,“過得更好”如此簡單的愿望一直都深藏在每個人心底,只是有時候無能為力,只能像個行尸走肉般麻木地活著。
雖然這鎮子里的人一直活在楊炳忠的陰影之下,過得幾乎窒息,甚至快要忘了更好的人生該是什么模樣。
但人類本能的追求從未熄滅。
枕頭稍微被拿開,人的本能依然推動著他們大口大口地深呼吸,試圖攝入更多新鮮空氣。
任重對此感到欣慰,但又有幾分無奈。
他又轉過身,快步回到白墻內。
傍晚六點五十,新星火資源的廣場中已經擠滿了人。
兩個資源回收平臺正前方排起的隊伍已經沿著廣場繞了近兩圈。
并沒有人維持秩序,但現場卻井然有序。
所有人都翹首以盼著,鴉雀無聲。
他們太渴望資源公司去而復返,以至于為了給新老板留個好的印象,不約而同站得像支紀律嚴明的軍隊。
距離燎原資源開通權限還有十分鐘。
十分鐘后,新星火資源將會重啟墟獸采購。
此時不少人心中回蕩的畫面,正是22天前,當任重剛剛作為林望隊的獨苗從晨輝礦區返回時,“替楊炳忠”給荒人們做出的那個關于新公司的承諾。
在塵埃落定之前,人們愿意抱著期待活著,但心頭難免惴惴不安。
現在,承諾兌現了。
執行承諾的主體卻并不是楊炳忠,而是任重本人。
有腦筋靈活的人已經意識到了整件事里的部分來龍去脈。
荒人們對任重的心情稍許變得有點復雜。
他們想感謝任重鏟除了楊炳忠這毒瘤,但卻又隱隱擔心他會變成新的殘酷剝削者。
在與楊炳忠的交鋒中,任重這個背叛者笑到了最后。
只有更強的強者才能成為勝利者,踩著失敗者的尸體上位。
但在源星上,尤其是企業老板,除開職業者能力之外,“強大”二字往往與殘忍、冷血、陰毒等品質劃等號。
哪怕任重過去在鎮子里多少建立了些名聲,但誰又知道他那是不是在自我粉飾呢?
畢竟就連楊炳忠那般老江湖也被他輕易玩弄在股掌之間,成為了他的人生跳板。
沒人敢說自己了解他的真面目。
任重站在公司車間三樓的辦公室里,將下方荒人們臉上的期待、緊張、忐忑等等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他深吸口氣,登上樓頂,出現在所有人面前。
伴隨他出場,下方近三千人齊刷刷昂起頭看著他,喧嘩漸起。
如果是以前,在這特殊的時刻,任重會選擇直接站到回收平臺上,盡量保持與荒人們一個高度,讓眾人不必仰視自己。
他不愿意把剝削粉飾為恩賜,更不愿被人如同看皇帝一般仰視。
但現在,他“變”了。
任重必須在細節上做得更符合公民的身份。
他雙手往下虛壓,全場重又變得鴉雀無聲。
“即日起,新星火資源成立。我宣布幾條公示。第一,本公司對非職業合同拾荒者的墟獸資源采購抽成最高比例為20。”
任重此言一出,全場先是一片死寂,然后頓時嘩然。
不少人激動得渾身顫抖,不能自已。
更多人甚至膝蓋一軟,當場跪倒在地,感恩戴德著高呼萬歲。
這場景仿佛古代皇帝將死囚召集到午門之外,再突然親自宣布大赦天下。
這樣說可能夸張了些,但也至少相當于21世紀的企業老板在公司年會上當場表態年終獎翻十倍。
老板瘋了,員工傻了。
但事實上,任重只是將之前喪心病狂的30抽成下調到了20,其本質依然是剝削,只不過程度稍輕。
任重很想說,我這點讓利不值得你們如此頂禮膜拜,但他終究沒開口。
他只再度虛壓雙手,“第二,非職業拾荒者的抽成比例將采用階梯制下調。評估標準包括人均狩獵收獲價值以及人員完整度。如果你們的小隊一周內沒死人,抽成比例將下調兩個基點,降為18。如果一個月沒死人……如果當天你隊伍人均收獲又或是你的個人狩獵成果大于50點,那么你的總抽成比例將會繼續下調至13。最低的比例,可以低至10%。”
見下面的人又要沸騰起來,任重再度壓手,“第三,由于星火鎮內的三級以上職業者僅剩三人,需要低級職業者盡快成長起來,本公司與軍火商城正式達成協議,從現在開始直至普查,所有星火鎮荒人在軍火商城購買一級與二級補給裝備,均享受半價補貼。提醒一句,半價商品禁止向鎮外流通,一經發現,取締臨時荒人資格。”
宣布完這些,任重徑直回了辦公室。
他不想站這享受歡呼。
不過,在他下去后,廣場里還是鬧騰許久,直到幾分鐘后不知是誰起的頭,開始了倒計時。
“十!”
“九!”
“三!”
“二!
“一!”
“可以開始收購啦!”
“吼!”
“明天終于能翻新房子啦!”
“明早我要吃頓好的!”
“夜長眠的妹妹等我好久啦!”
“都站好位置!保持秩序!別擁擠!”
仿佛過年,但又不是。
在他前方,王兆富心驚膽戰地放下企劃書,將信將疑地問道:“我本來以為你剛才公布那三條已經夠恐怖了,但你這……這有意義嗎?任總你知道的,普查……我個人覺得沒比要花這么多錢在這鎮子里。”
企劃書里任重寫了下面幾條。
接下來的一周內,他將在星火鎮中新建一個可容納500人同時在里面訓練的多職業訓練場。
另外,他還將從燎原縣里高薪聘請兩名擁有醫師執照的專業醫生,將診所升級成鎮醫院。雖然這兩名醫生趕不上孫苗的手藝,但在更多高級設備的支撐下,倒也基本能做到“沒死就能活”。
他還將購買50輛定制改造型清風重卡,形成小鎮班車制度。每輛車的貨箱中加裝了20個座位。
在白天時,這50輛車將陸續往返奔波于鐵蟲林、鼠崖山、鋁牢溝等八個中低級狩獵區,最遲一班將在夜里八點收班。
這能有效提高星火鎮荒人的狩獵效率與狩獵覆蓋面積。
楊炳忠一直在壓制星火鎮荒人,任重則完全反其道而行之。
王兆富承認任重的點子都很不錯,是能達到快速提升拾荒者實力的效果。
只是這幾項開支攏共加起來,耗資近千萬,每天的維護成本也高達近萬點,還基本沒有盈利。
完全是虧本生意嘛。
任重笑著搖頭:“你的擔憂來自普查后星火鎮必將不復存在的前提。但如果這前提條件不見了,那這擔憂便沒有意義。”
他并不想離開星火鎮。
如果不是不能太過顯眼,他甚至想把錢都給砸這里。
假如歐洲人不曾撒謊,古羅馬真用七天建成。
任重也想試試用23天創造一個奇跡。
他現在有錢,有人,有決心,便試著用一人之力,硬生生扛起整個鎮子的重量。
他現在的行為也是在不斷測試“網”對他二級公民的善良的容忍上限。
這個傍晚注定非同凡響。
新星火資源廣場里的歡聲笑語從未停歇。
隨著越來越多的人賣完貨,歡天喜地著離開,在口口相傳中,任重提出的三大改革被越來越多的人知曉。
小鎮沸騰了。沸騰程度遠勝林望死的那天。
在昨天時,馬達福便已經在鎮子里公布了楊炳忠的累累惡行。
如今鎮子里尚存的年長者不多,但只要是活著的,親朋好友中多少都有失蹤者。
更有不少人曾親自送走過為了讓出名額而不得不背上行囊外出,最終杳無音信的家人。
昨天,楊炳忠伏法,大快人心。
今天,新老板任重開恩,更叫萬人連呼天亮了。
這般喧鬧自傍晚七點零五分開始,便一直不曾停歇過。
甚至有越來越多的荒人齊刷刷聚到任重暫居過幾天的林望莊園門外翹首以盼。
他們想對任重說一聲謝謝。
任重的確在莊園中,但他選擇了閉門不出。
別人越是感激,他便越是難熬。
此時,莊園的大餐廳里被布置得極為喜慶。
這是昨天楊炳忠受刑時鄭甜出的主意,等的就是今天的慶功宴。
文磊正與歐又寧大聲吆喝著拼酒。
鄭甜則不知從哪兒搞來個話筒,連上餐廳里的播音系統,一邊喝酒,一邊五音不全的唱著歌。
白峰依然是那副既無表情又無什么情緒波動的模樣,只坐在桌旁用長臂快速抓取著桌上的食物。
陳菡語也沒怎么說話,只紅著眼睛大口大口喝著果酒。
任重并未煞風景地阻止眾人的慶賀。
某種意義上,在場除他之外每個人都與楊炳忠有著或直接或間接的生死血仇。
仇敵身死,自己跟隨的大腿又取而代之,他們縱情狂歡實在合情合理。
不知不覺,時間走到夜里九點一刻,外面的喧嘩漸漸沉寂了下去。
荒人們盡管依依不舍,但卻必須遵循法定睡眠時間的要求,得去集中睡眠艙了。
文磊扛著喝醉的歐又寧走了人。
白峰不知何時也悄悄消失。
鄭甜趴在飯桌上昏迷不醒,似是醉暈過去。
陳菡語依然在一口一口的喝著酒。
倒也是神奇,別看她性子溫和,講話細聲細氣,這酒量卻屬實不小。
她喝了這么多,面頰上只涌起一抹酡紅。
見她又要一口悶,任重從旁邊伸過手來,“行了,差不多得了。逝者已逝,活著的人總得向前看,往前走。陳菡語你是想把自己灌死在這里嗎?”
陳菡語放下酒杯,迷蒙著眼睛直勾勾看著任重,“任先生,我……我謝謝你。”
任重逃避了一整天,終究沒逃過這一聲謝。
他緩緩搖頭,“復仇只是過程,不是人生中的目的。如果只是為了復仇而活,人一輩子只有兩種結局。要么死在復仇的路上,要么完成復仇后陷入無盡的空虛,活得沒有意義。如果你真希望你的父母泉下有知,死而無憾,那么往后你就該仔細想想怎么讓自己活得更有價值。這只是開始,遠沒到你需要和我說謝謝的時候。”
陳菡語緩緩站起身來,“所以……所以我想給自己更大的勇氣。”
不知道什么時候她竟已悄悄帶上了拆解師手套。
她的雙手捂住了臉。
手套下一道道瑩瑩光輝閃爍不休。
任重讀懂了她的目的,但并未阻止。
不是他好奇陳菡語真實的容貌,是他知道這易容是個精細活,一旦開始,自己這邊貿然干擾,萬一造成她失誤,留下遺憾終生的傷疤就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