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化實驗室的地下室里，任重與孫苗并肩站在仿生培養箱的正前方，滿臉愁容，焦慮至極。
異礦后段處理生產線還在搭建中。
一系列準備也正在陸續展開。
星火鎮與鉻碳鎮兩家鎮級資源回收公司下屬的大量拾荒者正在外奔波，以收集更多墟獸。
其中部分被指定的墟獸尸骸會悄悄送來這邊，孫苗將會從上面提取具有墟獸性質的微生物。
這些微生物并非真正的墟獸。
其體型太小，內部沒有晶片或者晶核結構。
但奇妙的是這些微生物的細胞基質與遺傳信息轉錄方式又完全區別于碳基生命，仿佛它們的身體本來就是塊完整的微型晶片，呈現出明顯的墟獸特征，所以最終被生物學家歸類為墟獸微生物。
墟獸微生物普遍存在于墟獸身體上。
孫苗并不是要所有品種的微生物，而是需要幾個大類下的細分品種，再加以定向培植，以得到想要的菌種。
目前孫苗剛剛完成全部的原始菌種收集，才開始培植。
按照微生物的迭代速度，大約還要一周把時間才能得到全部目標菌種，正式開始后段工藝。
叫二人此時滿腹惆悵的是另一件事。
癌癥胚胎出狀況了。
這是任重意料之外的事。
上次第89天時，他在飛艇殘骸旁看見那三塊焦炭印記，胚胎已經有約莫拳頭大小，換算成人類懷胎十月的發育周期，大約相當于16周左右。
今天是第78天，距離89天還有11天。
換算時間，在上條時間線里，孫苗的動作再快，在今天時癌胚胎的個頭也與現在差不多，卻在短短11天內長到了拳頭大。
很顯然，癌胚胎不能以人類的常理來揣度。
另外，任重并沒有擔心過孫苗的培育不能成功，畢竟上次都已經長到那么大了。
但偏偏現在就是出了問題。
“昨天胚胎的分裂情況還非常好，非常活躍。但現在它的營養物質吸收效率，分裂速度陡然降低了近十倍，而且還在越來越慢。”
任重：“這是有要夭折的跡象？”
孫苗沉重點頭，“是的，非常有可能。”
“是我這邊的設備不如孟都集團？”
孫苗搖頭，“倒也不是，你給我配置的都是民用級里最好的設備。我在孟都集團那邊，也都只能偷偷摸摸用些閑置或過時的設備，比你這好不到哪去。”
任重皺眉，“那找到原因了嗎？總得有個理由吧？”
任重雖然有生物學博士的學位，現在連孫苗都一籌莫展。他可不敢妄言自己比孫苗更強。
畢竟源星還多了個墟獸生態系統，組成人體的原子也發生了底層變化。
孫苗搖頭：“如果知道原因，我就知道了解決辦法，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苦惱了。”
任重嗯了一聲，心里卻已經開始開始綜合信息，仔細分析。
良久后，任重再問：“會不會是膠囊仿生培養箱對胚胎造成了傷害？”
孫苗繼續搖頭，“不可能，我做了萬全的準備，剛取出來時也沒見任何異常。”
任重搓了搓下巴，“那就奇了怪了。你上次……”
“什么？”
“沒什么。”
任重知道，上次胚胎成功長大了。
當時孫苗沒有離開孟都集團，不可能沒事干地將其裝進膠囊仿生培養箱。
所以任重剛才懷疑是膠囊培養箱的問題，但孫苗卻又說得這么篤定，只能繼續往別的方向推理。
任重需要從舊時間線里挖掘出信息，找到孫苗之前成功的原因。
可惜二人上次沒能見面，任重并不知道孫苗培養癌癥胚胎的具體過程，現在只能反推理。
這當然很難，但任重不打算放棄。畢竟曾經真成功過，這給了他莫大的信心。
苦思冥想許久，任重突然靈機一動，突然問道：“孫哥，我問你個問題。”
“什么？”
“如果，我是說如果啊。你現在還在孟都集團的研發總部，遇到這種情況。想盡一切方法，不管是更換仿生培養箱還是別的點子都沒能奏效，你會怎么打算？怎么把死馬當作活馬醫，搏一搏？”
孫苗先是一愣，“這沒意義啊，我都沒在孟都集團了。”
“我是說假設，你把自己代入到那處境里去推敲一下？”
片刻后，孫苗面色數變，“我可能……可能會考慮將胚胎移植到女性志愿者的體內。當然，我也會給她允諾事成之后提前結束她的合約。這樣做可能有點卑劣，但的確是拼一把的唯一辦法。”
“為什么會這樣想？”
孫苗：“我剛才分析了一下，不管仿生培養箱做得再精確，都不可能真正趕得上人類身體自身的精準調節能力，總會有點差距。如果這只是一個普通的胚胎，其實還好，就拼命硬，沒了重來就是了。”
“但這個不行，她是獨一無二的。我不太可能回到孟都集團再利用來自星際貿易的分子合成儀再合成一次原始受精卵。這次失敗了，估計就難了。所以，給它找個真正的家，是沒有辦法之下的唯一方案。”
任重恍然，“原來如此。孟都集團研發總部里的確有大量志愿者可以給你提供……難怪你……呃，沒什么。”
那邊孫苗卻已經發了狠，“沒辦法了。我要在星火鎮里試著找一下。”
任重：“這……”
孫苗：“怎么？”
任重也是咬了咬牙，直接問道：“怎么找？”
孫苗：“必須考慮基因的契合度，盡可能把人體免疫排斥反應降到最低，這樣也可以少用藥物。所以我得先做一次基因篩選，看看有沒合適人選。但我并不敢表示樂觀，星火鎮里大約有四五千名適齡女性，里面能找到三兩個合適的，就已經不錯了。”
任重：“但我們又不可能擴大人選范圍，這太危險了。”
孫苗：“是的，還有，肯定不能隨便要個人來。癌胚胎與普通胚胎不同，一旦狀況穩定住，增殖分裂會非常快，生長也會非常快。這對母體將會造成極大的壓力。如果是普通荒人，身體根本不可能承受得住這種沖擊。母體會死。”
任重：“什么！這……”
他并沒有想到，自己竟也要面對這般復雜的倫理問題。
他被難住了。
如果坦然接受孫苗的提議，那他與楊炳忠又有幾多區別？
可如果拒絕，又是親手扼殺了一種改變世界的可能。
這問題就等若殺一無辜之人救一車人應該不應該？
法律上對此有明確解釋，但道德上卻又永遠說不清。
正在任重仔細思索時，孫苗卻已經摸出個拳頭大小的微型高算力電腦，“其實我在星火鎮里呆了這么多年，給鎮里幾乎絕大多數人都看過病，治過傷。我手里有星火鎮人的基因庫，我這邊篩選比對一次，就知道成或不成了。”
任重沉默不語。
三分鐘后，比對結果出爐，彈出契合度高于99.9的四個人選。
孫苗長吁口氣，“有人，謝天謝地。”
看著這四個名字，任重卻是面色數變。
其中三人是他都不認識的荒人，孫苗卻標注出了名字與身份，就是普通的拾荒者或者荒人，都不是二級以上的職業者。
最終，任重與孫苗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個名字上。
孫苗分外遺憾地感嘆著，“以前的職業隊長，四級爆破師，唐姝影。她是最完美的人選。她的體能綜合指數最高，她完成母體的工作后，只會稍許委頓，但不會有生命危險。另外，你看她的基因契合度也高達99.999，比別人整整多出一個小數點，是最高的。但可惜聽說她也卷進了異礦的事，已經死了？”
任重搖頭，“沒死，還活著。”
孫苗大喜，“什么！謝天謝地！快叫她來呀！能信得過吧？”
任重：“她的確是可以信賴的人。但這件事……我要咨詢她本人的意見。”
孫苗：“如果她拒絕呢？”
任重斬釘截鐵道：“那就放棄！我另外想辦法。”
當天傍晚，任重出現在棋山。
唐姝影已經在這邊住了有十來天了。
她本就在星火鎮擔任了多年職業隊長，經驗豐富，實力強橫。
她對新的生活環境適應得很快。
史煊也樂得白撿一個四級爆破師。
對方又是真·自己人。
史煊將心比心，直接把她當成了心腹來對待。
史煊甚至想，萬一等自己先老死了，任重那邊還沒搞到足夠名額，部落還沒能搬進鎮子，就讓唐姝影暫代部落大當家的位置，給史林多留點成長空間。
于是乎，才短短十來天過去，唐姝影便已經儼然有要成為棋山部落二當家的意思。
不過，任重在見到她時，發現她過得并不開心，眉宇間藏匿著揮之不去的落寞。
以她本人的想法，真覺得活著沒什么意思。
她現在只不過是聽了任重的命令，堅持著要好好活著。
在狩獵時的發揮，也只不過是多年打拼積累的經驗和實力，她并沒有刻意地去提升自己，只是混著，有種得過且過的味道。
棋山部落，唐姝影的新家客廳里，任重正坐在飯桌前候著，唐姝影則在那邊煮面。
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面香。
這是部落里少有的天然食物，價值不菲，也就唐姝影這種來自城鎮的“土豪”才舍得吃。
良久后，唐姝影端著里面飄了菜葉子的兩大碗面來到桌前。
“任總，吃。”
第68天時，鄭甜已經帶著陳菡語來了這邊一趟，給唐姝影來了個永久性的不可恢復的易容。
陳菡語的手藝非常高，倒也沒在她臉上留什么傷疤，只是滅殺了她臉上的一小部分肌肉纖維，讓她曾經的美艷韻味消失不見，出現在任重面前的是一個看著平平無奇的中年女人。
另外，陳菡語也稍微改變了她的聲線，讓她的嗓音聽起來有些低沉。
任重拿起筷子，卻開門見山地問道：“你看起來并不開心？”
唐姝影勉強笑了笑，坦白道：“其實我真覺得死掉才是我最好的歸宿。盡管楊炳忠已經死了，你也給我看了他受刑時的錄像。嗯，當時我很痛快。但等痛快過去后，曾經的點點滴滴依然在我心里揮之不去，我心里只剩空虛和悔恨。”
“如果人死后也有一個世界的話，我想去那里與我的丈夫和孩子團聚，我也想去找楊炳忠給他死后的靈魂千刀萬剮。要不是任總你承諾有一天會告訴我真正的仇人是什么，我還有點不甘心，否則我真想就此了斷。”
她對楊炳忠的恨意并未因為目標的死亡而消失。
這是她心中揮之不去無法磨滅的傷痕。
任重點頭，然后悶不做聲著吃面。
房間里只聽二人各自刨面時的嘩啦啦聲響。
唐姝影沒出聲打攪任重。
她知道任重的厲害，也知道這位任總正在進行很重要的思考。
良久后，任重刨完碗里的面，放下筷子，“唐隊長，手藝不錯。”
“多謝。任總你有話直說吧。”
任重深吸口氣，“你真正的仇人，是這個世界。”
唐姝影一愣：“什么意思？”
“如果人類沒有三六九等……”
“如果公民不是有那么大的特權……”
“如果真有法律來保護荒人的權益……”
“總之，你和你家人的悲劇不會發生。我想做的，就是顛覆這個世界。現在我找到了一個契機。”
任重與唐姝影撒了一個善意的謊言。
他不想用任何理由來綁架對方。
他告訴唐姝影，癌胚胎的母體一共有四個備選選項。
她只是其中之一，比起另外三人，她沒有任何優勢。
她最大的優勢，只在于任重更信任她。
在撒這個謊時，任重低垂著頭，沒看唐姝影。
“現在，唐隊長，請告訴我你的決定。我沒有任何勉強你的意圖，尊重你的一切考慮。”
終于說完，任重緩緩問道，抬頭直視著對方。
不曾想，唐姝影卻已經是淚流滿面。
任重：“嗯？唐隊長……”
唐姝影:“任總，她可以跟我丈夫一個姓嗎？”
任重:“啊？”
其實他想說這不是重點。
唐姝影又道:“我丈夫也姓孫，和孫醫生一個姓。”
任重:“如果你想，我沒問題。”
“真的？”
“當然！”
“哈哈哈哈！”
唐姝影突然開始一邊哭一邊笑，又近乎撕心裂肺地說道：“任總你是上天派來拯救我的神嗎？你一直都知道我有求死之心對不對？你也知道我一直活在失去家人的痛苦中對不對？”
“謝謝你任總，我想要她！我想要一個女兒！我想為了她活下去！我也想看到我女兒是怎么和你一起摧毀這個可恨的世界！這……這真是太幸福了！”
看著這個因為過于興奮而陷入半瘋癲的堅強女子，任重沉默了很久很久。
其實他并沒有唐姝影嘴里所說的這樣了解她。
在來這里之前，任重的心情是忐忑的。
他沒想到這會成為唐姝影意志的新支點。
她有很大的誤會。
但苦惱竟以這種方式悄然消失，總是好事。
任重拍了拍唐姝影的肩膀，“影，你一定會成為一個好母親。我相信。”
“嗯！”
“行了，我們回星火鎮吧。”
“好！但任總你等我幾分鐘，我這就去安排一下，史煊又得犯難了。不過，哈哈哈哈哈哈！我真的好開心！”
看著這女子歡呼雀躍的背影，任重臉上下意識浮現起笑容。
可能這就是幸福吧。
有點羨慕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