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文壇現在熱度最高的話題當然是南直隸鄉試,但也并不意味著其他話題就沒人說了。
比如這在南京本地文人中,突然流行起一個話頭,去年異軍突起的金陵小學生,被文征明戲稱為江東小霸王的那個人,要向府尹二公子江存義服軟道歉!
這個消息還是江存義本人有意散布的,還為此組織聚會邀請賓客。
很多本地文人都不敢相信,想想小學生去年那般單挑青溪社的氣勢,又聽說在縣衙正當權,怎么可能像是個低三下四的主兒。
但只要再說一句,小學生正準備參加府試,眾人便立刻理解了。
反正聽者心態各異,有幸災樂禍的,有感到惋惜的,有覺得小學生不過如此,最終還是要泯然眾人的。
到了四月初六這天,華燈初上,是約定見面賠罪的日子。江二爺包下了太白樓第二層,設了二三十席位。
接受邀請來看熱鬧的人,基本都是年齡相近的一代人。至于·年老者,大都對這種小年輕扎堆起哄式的聚會沒多大興趣。
比較特殊的就是文壇老盟主顧璘,能放得下架子到場,與年輕人打成一片,不愧是金陵文壇共尊的老盟主。
客人都來齊了,主人家江二爺在馮美人的作陪下,都敬完酒了,但主要人物小學生還沒出現。
不過大家并不著急,同樣也很理解某位小學生的心情,這么難堪的場合,誰也沒心情早早就來啊。
果然又等了一會兒,便聽到樓梯響動,有兩人邊說著話,邊上樓來。
有個少年嗓音說:“我今日赴鴻門宴,你又何必跟著前來?”
另一個柔媚的女子聲音說:“世人皆知你我一體,理當同進同退。”
少年嗓音嘆口氣道:“你這又何苦!”
女子聲音又道:“君若受辱,奴家別無所能,唯有一起受辱罷了!”
說著說著,這兩人在樓梯口現身。其中一個是玄素布衣少年,赫然正是從去年起名聲鵲起,近日又中了縣試案首的金陵小學生。
另一個人則讓不少人很意外,居然是名花榜美人王憐卿,秦淮四大之下的第一人。
按道理說,王憐卿伴隨小學生出現不稀奇,都知道這倆是搭伙的伴兒。
但此時的王憐卿卻不復往常華麗風格,渾身上下近乎縞素,頭上也只簡簡單單挽了個髻兒,懷里還抱著一把琴。
不知為什么,在座里突然很多人羨慕起小學生,前來立正挨打,還有美人追隨到底。這王憐卿雖為風塵女,也真是有古人之風!
只有最外圍靠窗戶地方還有空余席位,秦德威將王憐卿送到席位上,然后轉身往中間走了幾步,對著主人家江二爺拱了拱手,算是打個招呼。
瞬間場內就安靜了,全都等著看小學生和江二爺之間如何開始。
秦德威卻又驚詫的看著顧老先生,問道:“東橋公啊,你怎么也來湊熱鬧?”
顧老先生捻須而笑:“老夫忝長幾歲,來看看能否做個和事佬。”
江存義不滿的打斷了兩人對話,今天他才是主角!“前幾日吉山來傳話,說你這小學生有些話想對在下說,為何今日又姍姍來遲,這是什么禮數?”
秦德威很謙卑的深深躬腰作揖,口中道:“在下先前對江朋友多有冒犯之處,今日特來謝罪!”
席間嘩然,沒想到這不可一世的小學生居然真會認錯賠禮!而且如此干脆利落,沒有給自己留任何臉面!
不知已經被小學生幾殺的王逢元百感交集,一時間盡產生了些許不真實的夢幻感。眼前這個小學生是假的,還是去年那個天資縱橫的小學生是假的?
然后就聽到小學生繼續說:“在下別無所求,只懇請江朋友放過忠義之后,不要在追索加罪了!”
王逢元:“......”踏馬的,他就知道沒那么簡單。
忠義之后?江二爺對這個詞很敏感,就是有點懵,這跟忠義之后有什么關系?
記性好的人已經想起來了,去年據說這位江二公子為了搶奪宅院,打砸了什么忠義之后的寄身之所,還把人嚇得連夜逃出南京。
莫非小學生今天卑躬屈膝的賠禮認罪,還是為了維護忠義之后?
又見秦德威繼續苦苦哀求說:“這忠義之后已經回到南京,即將參加府試!江朋友不要因為在下而遷怒,還請高抬貴手,饒過這忠義之后吧!”
你踏馬的到底是來道歉的,還是來栽贓的?江存義立刻大喝一聲:“休要胡亂血口噴人!斷然無此事!”
秦德威疑惑地說:“閣下當真沒有報復忠義之后的心思?”
這個問題上,江二爺絕對不會犯糊涂,斬釘截鐵的答復:“絕對沒有!”
“這個在下是相信的。”秦德威點點頭,“畢竟你也只是個衙內而已,身上又無一官半職,哪有能力繼續報復別人。”
這話說的似乎不對,但似乎又對,到底是對還是不對,眾人心里都明白,但嘴上卻都說不清楚。
江二公子他確實沒有一官半職,但他有個當府尹的爹啊!但嘴上又不好公開明說。
江二爺愣了愣,然后嘿嘿笑了幾聲說:“你所言不錯,在下確實沒有這個能力,這下你可以放心了?”
然后江二爺只覺得今天的節奏不太對,又說回正題:“閑話休提!別忘了你今天是干什么來的!”
秦德威便回應說:“在下事先說過,今日是向江朋友道歉來的,但方才也已經賠過禮了。”
這賠禮與想象中的賠禮,是一回事嗎?江二爺大怒道:“你今天就是消遣人來的?”
秦德威仿佛恍然大悟:“莫非江朋友以為,在下會為了自己向你賠罪?”
旁邊別人都想說,不只江存義這樣想的,他們全都是這樣想的!
秦德威又問道:“凡事都逃不出一個天理人心,敢問在下做錯了什么?需要向你道歉?”
這個問題,江存義答不上來,本來也不需要回答。
有些話不好公開宣之于口,弱小就是錯,除非你踏馬的府試不想過了,不然你就該道歉!
“既然江朋友不便明說,那在下就替閣下說了吧!”秦德威不屑地說:“是不是在下若不肯向江朋友低頭賠罪,那府試就別想過考?”
江存義陰沉沉的說:“這些都是你自己臆想的,本人從來沒有如此說過。”
其實江二爺心里有一點點的迷茫,秦德威說這些話,是真踏馬的豁出去不想過府試了?如果他不想過府試,那他來這里干什么?
他不信,秦德威這樣追求功名之人,真敢放棄府試!別說以后還有機會,一個府尹必須有辦法,讓他十年八年不能參加考試!
秦德威厲聲喝問道:“在下乃是縣案首,你府試膽敢將在下刷下去?”
眾人頓時只覺得,小學生這句話太天真了。
江存義“哈哈”的仰天大笑,笑而不語。他才不會傻得明說出來,但一切盡在不言中。
秦德威也冷笑道:“在下是縣案首,任是誰在這里,也敢說一聲必定應該過府試。
但江朋友卻語焉不詳,不敢包準,看來是肯定過不了府試?但凡有異常,其實就是不公!”
在江存義旁邊作陪的馮雙雙這時候開了口,貌似打圓場說:“秦小兄弟是個才子,義二爺不要為難他了,讓他給奴家寫個詩詞,然后義二爺您也消消氣,然后再說話。”
她很知道,無論秦德威如何表現,但府試肯定是不會過的。但眼下這場面上,秦德威詞鋒太厲害,江二公子有點抵不住,所以就出面幫著緩和一下。
而且眾所周知,小學生迄今為止,給美人寫的詩詞都是送王憐卿的,能從王憐卿那里挖點墻角也是賺了。
江存義故作豪爽的說:“既然美人發了話,那就請秦小哥兒為美人作首詩詞,反正這也是你最擅長的。我就當是賠罪了!”
“在下這里確實有首極合適的。”秦德威露出莫名的笑容,然后開口吟道:“金粉東南十五州,萬重恩怨屬名流。”
敏感的人只聽這開頭兩句,就已經感受到了濃濃的嘲諷味道,以及抑郁不平之氣。
然后只見小學生抬手指著江存義吟出了下面一句:“高第狎客操全算”,又指向馮雙雙,繼續吟道:“團扇才人踞上游!”
如果剛才還是暗諷,那么現在就是指向性非常強的明嘲了!
“混賬東西!”江存義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秦德威又收回了手指頭,負手而立,繼續吟道:“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
文字獄,眾人結合當前情況,自然而然的就理解到府試上面去了。
府試想把縣案首刷掉,肯定會從字里行間挑出些錯處,這比喻為文字獄也勉強過得去。
江存義大喝道:“你住口!”
秦德威快速把最后兩句吐了出來:“田橫五百人安在,難道歸來盡列侯?”
然后又解讀了一句:“在下并非只為自己而鳴,乃是對所有遭遇不公之人而鳴!”
眾人只覺得此詩韻味悠長,隱喻很多,精妙非常。
似乎是吐槽當下,又是縱穿青史,似乎是控訴詩家自身處境,又像是古往今來廣大不得意讀書人的共鳴。
還是那句話,這踏馬的就不像是一個十三歲小學生所能作出來的!
而且如果某些權貴因為這首詩真的遷怒小學生,那豈不真成了文字獄?
這詩要傳開,名聲上可就不好了嗎,江存義有點急了,怒斥道:“秦德威!你膽敢在此小題大做!若覺府試有不公,大可投書朝廷,自有公論!”
秦德威反駁道:“科舉不公,如何就是小題大做!”
江存義也還擊說:“什么科舉不公,聽起來簡直笑話!只區區一個府試而已,家父京兆尹乃朝廷所命,全權操持府試,取舍自有章法,容不得你這考生說三道四!”
他說出來了,他說出來了,他終于把他那個當應天府尹的爹說出來了!
秦德威突然平靜下來,淡淡的說:“誰在說府試了?聽說京兆尹是默認的直隸鄉試提調官,府試都疑似不公的人,何以提調鄉試啊?人心如何服氣啊?”
靜默看了半天的王逢元突然產生幻覺,臥了個槽,小學生瞬間露出了真正的獠牙!其實這小學生扯了半天,就是逼江二公子自己說出他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