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康年留在刑訊室的手下都已經被提前調開了。
這是為了保護宮崎健太郎的隱蔽身份,三本次郎心思縝密,自然會將這些細節提前考慮到位。。。
荒木播磨已經在刑訊室內等待。
“宮崎君。”
“荒木君。”
兩人相視一笑,握手。
“荒木君,人呢?”程千帆問荒木播磨。
他掃了一眼,沒有看到有人在用刑。
“宮崎君,這邊請。”荒木播磨說道。
在刑訊室進深左側,有一個小門,打開小門,進去便看到兩個環境相當不錯的‘雅間’。
和刑訊室的電椅、木樁、老虎凳等比起來,這兩個有草席、褥子、破棉被,小凳子,甚至有略瘸腿的書桌的牢舍,堪稱是奢華的雅間了。
這兩個‘雅間’是為已經招供、還沒有來得及進一步進行安置的‘犯人’臨時準備的優待牢舍。
當然,此地還有一個作用,那便是對某個被抓捕之要犯用刑之前,先將其關押在此處,令此人聆聽、觀摩對其他人用刑的慘烈場面。
這種一門之隔便是天堂和地獄的環境,對于意志不堅定分子,能夠形成最直接的視覺、聽覺和心理上的沖擊。
一些人甚至不用再用刑,便會直接心理崩潰,開口招供。
兩個牢舍是挨著的。
一個牢舍內,一個五六歲的小囡囡此時睡著了。
小姑娘蜷曲在緊挨著隔壁牢舍的草席、褥子上,身上裹緊了小被子,小臉上還殘留有淚花。
在隔壁的牢舍內,一個戴了眼鏡的男子坐在地上,安靜的坐著,看著自己的女兒。
開門的剎那間,光影投在他的身上,程千帆有一種錯覺,這個人身形佝僂,此人看過來,眼眸中沒有什么光彩,這令程千帆想到了一個詞語:行尸走肉。
“童學詠,你的身份是紅黨南市交通站的交通員,為何會認識在法租界潛伏的苗圃?”程千帆走到牢舍邊,居高臨下的看著童學詠,開門見山問道。
“你是誰?”童學詠先是看了荒木播磨一眼,然后盯著程千帆看,問道。
進來的這幾個人,其余人都身著日軍軍裝。
其中那個矮胖子明顯是日軍軍官,且級別不低。
按理說,這幾個人中以那個日軍軍官級別最高,但是,走到前來問自己話的反而是這個沒有穿軍裝之人。
這個人一身西裝,套著風衣,眼睛上還戴著墨鏡。
“回答我的問題。”程千帆微微皺眉,似乎對于童學詠不答反問有些不滿。
他的內心卻是一凜,剛才童學詠看向荒木播磨,而不是看向明顯是領導者的三本次郎。
這是童學詠下意識的反應。
為何會有這個下意識的反應?
童學詠的眼眸閃爍,沒有說話。
程千帆冷笑一聲,右手一伸。
荒木播磨會意,將自己的南部十四式配槍遞了過去。
程千帆關閉保險,槍口直接對準正在熟睡的小女孩。
“說。”他冷冷說道。
“你們除了拿孩子來威脅我,還有什么本事?”童學詠憤怒質問。
“三!”程千帆表情陰狠,冷冷說道,“二……”
“苗圃曾經在幾年前被借調在南市工作過。”童學詠憤怒的盯著程千帆,似乎是陷入了某種回憶,“她在南市工作時間不長,所以,南市的同志大多數不認識她。”
“你為什么能認識苗圃?”程千帆冷聲問道。
“國府軍警憲特大搜捕,苗圃從南市連夜撤回法租界,是通過交通站安排的交通線,確切的說,是我送苗圃回法租界的。”童學詠說道。
“前段時間,我有一次來法租界辦事情,路過電報廳,認出了苗圃。”
程千帆點點頭,這便可以解釋為何南市交通站的交通員童學詠開口招供,竟然是供出了在法租界潛伏的苗圃。
程千帆皺著眉頭,盯著童學詠看,陷入思考。
他現在迫切想要知道童學詠是如何被捕的。
是有其他叛徒的出賣?
還是因為某種意外?
事實上,因為意外情況而被捕,是占據了同志們被捕的一定比率的。
其中一些案例,甚至堪稱荒唐至極,令人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民國二十四年,貝當區我黨地下黨員霍曉琪被捕,便是被隔壁女鄰居舉報其是紅黨。
政治處派人上門搜捕,抓住霍曉琪,當場搜出了我黨傳單若干,機密文件兩份,證實了霍曉琪的紅黨身份。
而事后的調查卻顯示,霍曉琪的女鄰居舉辦霍曉琪是紅黨,純屬報復行為,此人此前壓根不知道霍曉琪是紅黨,用巡捕房的卷宗中的話說,這純屬‘瞎貓碰到死耗子’:
女鄰居有煙癮。
大半夜敲門向霍曉琪借煙卷,霍曉琪不抽煙,自然沒有。
女鄰居不相信,認為霍曉琪吝嗇。
似是因為煙癮犯了,越想越氣,竟然天不亮就跑去巡捕房舉報霍曉琪是紅黨。
霍曉琪被捕后,經受了長達半個月的嚴刑拷打,始終堅貞不屈。
后被巡捕房引渡給國府方面,最后在龍華壯烈犧牲。
程千帆迫切想要弄清楚童學詠因何被捕,但是,他又不能明著問。
此外,他心中一直有一個疑惑,有某種不安。
他看向牢舍內,眼眸一縮,旋即恢復正常。
“課長,這不對勁。”程千帆微微皺眉,看向三本次郎,他是用日語說話的。
“你說。”三本次郎說道。
“童學詠是紅黨南市交通站的交通員,此人最了解的情報必然是關于南市紅黨的,特別是有關于南市紅黨交通站的。”
程千帆看了童學詠一眼,繼續用日語說道,“但是,卷宗顯示,此人卻只是招供了法租界的女紅黨苗圃,并沒有關于南市紅黨相關情報的供述記錄。”
三本次郎走上來,拍了拍宮崎健太郎的肩膀,哈哈笑著說道,“宮崎君,不錯,你能夠看出其中的問題,我很欣慰。”
說著,他一伸手,荒木播磨立刻將一份較厚的卷宗遞給三本次郎。
三本次郎再將卷宗遞給宮崎健太郎,微笑說道,“宮崎君,你看看吧,你剛才的問題和疑惑,答案都在里面。”
程千帆接過卷宗,沒有立刻翻越,而是看了三本次郎一眼。
“看吧。”三本次郎微笑說道。
此時,三本次郎的心中對宮崎健太郎是非常滿意的。
他之所以主動提出來安排宮崎健太郎來提審童學詠。
一方面是要考究一下宮崎健太郎的能力。
另外就是,排除懷疑。
盡管三本次郎也贊同荒木播磨所言,宮崎健太郎抓了汪康年,直接造成了女紅黨苗圃趁機逃離是誤會和意外。
宮崎健太郎是帝國特工,同情乃至是暗中和紅黨有瓜葛的可能性極低。
確切的說,三本次郎是不認為貪財好色、惡跡斑斑的宮崎健太郎和紅黨之間會有什么關聯的。
但是,瀨戶內川背叛大日本帝國的前車之鑒,令三本次郎十分警惕。
瀨戶內川在特高課的資歷比宮崎健太郎還要老,此人更是帝國很早就悉心培養的專業特工。
故而,瀨戶內川的叛國行為,在上海特高課內部,乃至是整個在華特務機關內部都引起了極為惡劣的影響。
所以,生性謹慎的三本次郎還是決定暗中對宮崎健太郎試探一番。
結果沒有令三本次郎失望。
宮崎健太郎開門見山,毫不猶豫的用槍口指著那個支那小女孩。
三本次郎看的真切,宮崎健太郎的眼眸中是殘忍,更是毫不在意,支那人的生命在宮崎這個家伙的眼中猶如螻蟻。
三本次郎絲毫不懷疑,如果童學詠不開口,宮崎健太郎會直接開槍打死童學詠的女兒。
此外,宮崎健太郎敏銳的發現了童學詠的供詞中的問題,認為童學詠有所隱瞞,沒有招供南市紅的情報。
這不僅僅說明了宮崎健太郎的專業能力的進步,同時更說明宮崎對向紅黨的鏟除態度,這進一步排除了宮崎健太郎和紅黨有關聯的可能性。
三本次郎內心是極為滿意的。
不愧是他素來看重和欣賞的年輕人,沒有令他失望。
自己看人的眼光還是很準的。
程千帆打開卷宗,仔細看。
卷宗里詳細整理、記錄了童學詠從被捕到被審訊的整個過程。
這才是關于紅黨童學詠的最詳盡、真實的卷宗。
其中,童學詠的被捕原因令程千帆心中震驚無比。
童學詠之所以被捕,是被汪康年的手下小四認出來了。
小四此人精通攝影,且分析觀察能力、記憶力極強。
此前汪康年帶領黨務調查處捕殺紅黨,他都會安排小四暗中拍照,大量的拍照。
這些照片,有的是直接確定現場紅黨的證據。以茲為鐵證,可作為審訊、定罪的輔助。
有的能夠鎖定一些逃離的紅黨,這些被暗中拍照,露了相貌的紅黨,即便是東躲西藏,也更加容易抓捕,其中不少人都在后續被逮捕‘歸案’。
剩下的便是一些沒有拍到正面,或者是因為被拍攝者果斷撤離上海,抓無可抓,等等原因造成的看似無用的大量照片。
但是,就是這些看似無用的照片,卻依然能夠蘊含線索。
童學詠便是因為類似的照片而暴露,最終被抓捕的。
小四喜歡隨手拍攝街景、人文。
有時候,隨便抓拍的一張照片,都極具美感,頗有韻味。
這一日,他的相機鎖定了一個牽著女兒的小手,在一個糖人面攤上駐足的男子。
小女孩眼鏡直勾勾的盯著糖人,當父親的疼愛的眼神看著自家女兒。
一開始,小四是沉醉于一個父親對女兒的疼愛的瞬間,這是打動他的瞬間。
不過,相機鏡頭下,男子側身影像令他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小四暗中拍攝了多張此男子的側面照,同時吩咐手下暗中跟蹤此男子。
隨后,小四回去后,迅速洗出照片。
他又從自己那海量的舊照片中翻出了一張照片:
這是黨務調查處在一次抓捕行動中,一個逃脫的紅黨的側面照。
經過仔細比對,小四作出判斷——此二人是同一人。
然后便有了童學詠在街面上突然被抓捕的情況出現。
甚至于暗中抓捕了童學詠的女兒,以此來脅迫童學詠招供,這也源自于小四的建議:
那個令他沉醉的父女情的瞬間,令小四覺得大有文章可做。
一個如此疼愛自己女兒的男人,這個女孩便是這個紅黨最大的軟肋!
程千帆心中暗凜,此前汪康年跟蹤路大章,程千帆開槍擊斃了丁乃非后,便突然后悔,他覺得自己更應該擊斃汪康年身邊的那個身材瘦削的年輕人。
從汪康年對待此人的態度來看,此人在汪康年心中的份量不同于其他人。
他當時猜測此人可能是汪康年的親友,卻是沒料到這個叫做小四的年輕人,能夠令汪康年另眼相看,恐怕原因便是因為其竟然有如此能力!
這個小四太危險了!
程千帆心中暗暗記住此人。
他繼續看卷宗。
事實上,汪康年帶隊出發去逮捕苗圃之后,并沒有中斷對童學詠的盤問。
此人頗為乖覺,離開之前,特別特意派人去通知、請來了荒木播磨,請荒木播磨來盤問童學詠有關南市紅黨的情報。
“馬屁精。”程千帆冷哼一聲,輕聲說道。
汪康年這是向荒木播磨示好。
已經開口的童學詠,很難再抵抗盤問,南市紅黨的情報不難獲得,這便是屬于荒木播磨的功勞了。
程千帆曾經聽小池談起過荒木播磨和汪康年叛變之時的場景。
彼時的汪康年還有些放不開,比他的頂頭上司吳山岳差遠了。
沒想到,現在的汪康年已經非常熟稔如何當一個優秀的漢奸了。
只有日本人的認可才是最重要的,只有日本人認可的功勞才是功勞。
他自己去抓捕‘可能是小蝦米’的苗圃。
選擇將大魚留給荒木播磨。
看似是少立功,實則能夠討得荒木播磨的認可和歡心,比立下大功勞還更加實際。
驀然,程千帆眼眸一縮,心中一凜:
他看到了童學詠后續招供的關于南市紅黨的口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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