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聽讀報的說這是前清那時候開始,上海下雪最早的一次,說今年會是一個寒冬。
馬姨婆聽著隔壁房間在地板上走來走去、跺腳的聲音,用拐杖敲了敲薄木板墻壁。
打擾馬姨婆睡覺的嘈雜聲消失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便又響起來。
馬姨婆披上大厚襖,拄著拐棍,艱難的挪動小腳,蒼老的手扶著木板墻壁,用拐棍咣咣咣的砸門。
門開了,一名三十多歲的男子開了門,臉上帶著歉意的訕笑,他的鼻梁上架著小圓眼鏡,一根眼鏡腿斷了,是用烏漆嘛黑的膠布黏上的。
“馬姨婆,天冷,孩子凍得受不了,對不住了。”男子抱拳說道。
馬姨婆便哼了一聲,拄著拐柜進去,大略掃了一眼,女人帶著討好的笑容看著她,兩個孩子蜷縮在女人懷里,小臉是驚恐的。
馬姨婆便又哼了一聲,拄著小拐棍出去了。
男人愧疚的眼神看了一眼妻兒,嘆了口氣,就要關上門,便看到馬姨婆挎著一個小籃子回來了。
這個扣扣索索的上海老姨婆將籃子往前一遞,“沒用的男人,凍死人了,害了我家房子。”
馬姨婆嘟嘟囔囔,轉身就走。
男人看了一眼籃子里,是幾塊煤球,他的眼睛濕潤了。
“馬姨婆,大恩大德。”
“瞎想什么呢?”馬姨婆便罵道,“從房租里扣。”
“欸欸欸。”男人忙點頭,看著老婦人走開的背影,他深深鞠了一躬。
他們已經欠了兩個月房租了,老婦人每次都氣勢洶洶說要再不交租就把他們一家子趕出去,每次都這么說,每天都說,卻從未真正趕人……
“這大冷天的。”程千帆朝著炭盆里加了一塊煤球,看的王鈞是心疼的哆嗦。
“欸欸欸,省著點。”王鈞忙不迭說道,“煤價又漲了,燒不起啊。”
“小家子氣。”程千帆便笑著嘟囔了一句。
“和你這家財萬貫的財主沒法比。”王鈞搖搖頭,說道。
“天快亮了。”程千帆表情變得嚴肅,說道,“根據打探來的情報,日軍會在兩日后開始在上海周邊、農村進行大規模掃蕩。”
“能查清楚掃蕩日軍的軍力分布嗎?”王鈞立刻問道。
“很難。”程千帆搖搖頭,“我的情況你是清楚的,和日軍那邊沒有太多的交集,想要獲得更清楚的情報,除非……”
“沒有除非,你的安全第一。”王鈞斷然搖頭,“能夠搞清楚日軍的行動時間已經很難得了。”
“還有一個情況。”程千帆說道,“日軍渡邊大隊將重點掃蕩青東抗日游擊區。”
王鈞的表情愈發沉重,渡邊大隊是參加過去年的淞滬戰事的日軍常設師團部隊,戰斗力很強,一個大隊的精銳日軍掃蕩青東抗日游擊區,這絕非青東抗日游擊隊能夠抵擋的。
“是整個渡邊大隊?”王鈞問道。
“具體不清楚,不過,可以確定的是,至少太田中隊會掃蕩青東。”程千帆說道,“敵眾我寡,必須立刻通知青東的同志們做好準備。”
“這些情報太及時了。”王鈞點點頭,“我會即刻向‘包租公’同志匯報的。”
程千帆點點頭,直接起身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帽子,“時間不早了,我必須走了。”
“一路小心。”王鈞緊緊握住程千帆的手。
“敵人的這次掃蕩,規模空前,同志們務必多加小心。”程千帆鄭重說道。
王鈞重重點頭。
將‘火苗’同志送走后,‘蒲公英’同志回到房內,便瞥到了桌角的一疊鈔票。
每次‘火苗’同志來,都會悄悄留下一些錢財,不多,但是,足以解生活燃眉之急。
他拿起鈔票看了看,都是舊鈔票,心中暗贊‘火苗’同志的小心謹慎,連忙將鈔票小心的收起來。
風呼呼的吹。
路上積雪剛開始消融,刺骨的冷。
他在來秘晤‘蒲公英’同志之前,已經提前去了一趟臺斯德朗路的安全屋,向西北總部發報,匯報國黨二號人物汪填海秘密離開渝城,經昆明抵達河內之事。
盡管程千帆暫時還無法判斷汪填海此舉何意,但是,根據戴春風發來的密電推測,汪填海明顯是偷偷逃離的,是的,程千帆用了‘逃離’二字。
國黨二號人物偷偷離開渝城,此事乃驚天動地之大事。
“帆哥兒,買早點哦。”馬姨婆正在門口的煤爐燒水,看到程千帆,熱情的打招呼。
“若蘭想要吃點酸的。”程千帆舉起手中的鋁盒,“買了酸辣湯和生煎。”
“酸兒辣女,太太一定生個大胖小子。”馬姨婆便斬釘截鐵說道。
程千帆便極為高興,哈哈大笑,留了一份糍粑與馬姨婆,老婦人高興極了,將糍粑拿在手里,逢人便說是帆哥兒送與她的。
“過幾天就搬家吧。”程千帆將早點遞給若蘭,說道。
并非他懷疑馬姨婆等人,只是這些老街坊每天早起,對他行動多有不便。
此外,鼎鼎大名的小程總,作為法租界數得著的權勢人物,還住在延德里的老房子,也有些說不過去。
“聽你的。”白若蘭抿嘴一笑。
本來早就該搬家的,不過她此前孕吐反應大,怕到了新房子不適應,此事便拖了下來。
“這是甚么?”程千帆看到桌子上的禮盒。
“是雨曼姐送來的,說是給我補身子。”白若蘭說道。
“雨曼姐昨天來的?”
“恩,說是有事情路過,順路來看看我。”
兩人隨意的聊著,便看到貓咪從樓上下來,后面跟著大呼小叫的小寶。
“貓咪,等等我。”小寶喊道,然后嗅了嗅鼻子,“哇,生煎,還有酸辣湯。”
“小饞貓。”程千帆便刮了刮小寶的鼻子,“去,刷牙洗臉,準備吃飯了。”
嗷嗚,小寶便做了個鬼臉,一蹦一跳的跑開了。
程千帆寵溺的看著妹妹背影,臉上滿是笑容。
“帆哥,報紙。”李浩上了副駕駛,將剛買的報紙遞給程千帆。
“一會交給周茹,立刻發報。”程千帆將一支鋼筆遞給李浩。
這支鋼筆和他此前送給李浩的鋼筆是同款,為了保險起見,李浩會兩支鋼筆來回換著用。
“是!”李浩從身上取下鋼筆,遞給了程千帆,同時將帆哥遞過來的鋼筆插好。
“開車吧。”程千帆隨口說道,隨即展開報紙低頭看,驀然,他的視線定格在報紙頭版的一則新聞。
“日本內閣首相近衛與今日發表第三次對華聲明。”
“在該聲明中,近衛提出的了“建設東亞新秩序”的三條原則。”
“三原則即‘日滿華三國’相互善鄰友好,共同防紅,經濟合作。”
程千帆皺眉,他揉了揉眉心,仿若看到了一個陰險狡詐的老狐貍,正在對面前的雞仔微笑說‘我不吃你,我們是好鄰居’。
他冷哼了一聲。
然后陷入了沉思。
盡管沒有證據,但是,程千帆有一種直覺,近衛在這個時刻發表這個聲明,極可能和在河內的汪氏有著某種關聯。
戴春風此前發來密電,針對汪填海‘出逃’之事,判斷日本方面會有相應動作,令他密切關注日本方面的外交、軍事動向。
現在看來,已經不需要他去打探情報了,近衛的這個聲明便說明了很多問題。
渝城。
戴春風面色凝重的返回羅家灣十九號。
“局座,出什么事了?”齊伍小心翼翼問道。
“老頭子勃然大怒啊。”戴春風將一份報紙遞給了齊伍。
他揉了揉眉心。
事實上,在數日前,‘校長’在接到了汪填海從昆明發來的要在昆明逗留,不日即將返渝的電報時,并沒有太在意。
‘校長’還于次日飛赴西安主持軍事會議。
直到今日,‘校長’再次接到龍宇的電報后,這才意識到汪填海是要出逃。
然后,便得知了近衛發表了這份第三次對華聲明,‘校長’勃然大怒,更是遷怒于來匯報工作的戴春風,斥責他‘飯桶’,‘連個人都看不住’。
戴春風心中叫苦不迭,他確實是接到命令監視汪氏,但是,卻又被叮囑不得對汪副總裁無理。
他能怎么辦?
此時被‘領袖’指著鼻子罵,卻也只能乖乖挨罵,言說是自己辦事不力,萬不敢提其他。
就在此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
“進來。”戴春風冷哼一聲,說道。
毛瞬推門進來,看到氣氛不對,小心翼翼的將文件夾遞上,“局座,急電。”
戴春風看了齊伍一眼,齊伍上前接過文件夾,擺擺手示意毛瞬出去。
毛瞬如蒙大赦,趕緊小心翼翼的退出去,帶上房門。
“局座,是上海特情組來電。”齊伍看了一眼,說道,“我這便譯電。”
上海特情組的來電,‘青鳥’來電,都是絕密電文,密電碼只有他和戴春風掌握。
很快,齊伍將電文譯出,雙手恭恭敬敬的將電文遞給戴春風。
戴春風手持電文,低頭看。
“地圖!”他霍然起身,吩咐說道。
齊伍立刻從柜子里翻出諸多地圖,很快找到了上海方面的地圖,用圖釘將地圖固定在了墻壁木板上。
上海特情組來電示警,日軍將在后日在上海周邊以及農村地帶進行一次規模空前的掃蕩。
“何興建所部在何處?”戴春風沉聲問道。
“在這里。”齊伍手持指揮棒,在地圖上一點。
何興建乃是忠義救國軍副總指揮,其所部正在蘇南一帶活動。
“半月前,何興建來電匯報,他帶領忠義救國軍淞滬先遣支隊目前在松江一帶活動。”齊伍繼續說道。
“電告何興建,日軍將在后日開始掃蕩,令其部小心應對,如若事有不測,允其帶隊暫避敵鋒芒。”戴春風沉聲說道。
“是!”齊伍應聲說道。
“等一下。”戴春風右手一抬。
“局座,還有事?”齊伍不解問道。
“將此情報轉給上海站方面,令上海站派人去何興建所部,助其度過此難關。”戴春風說道。
齊伍露出思索之色,然后恍然,敬佩的目光看向戴春風,“局座高見。”
“上海站的同志多熟悉周邊地形,可以茲為向導,幫助何部突圍、撤離。”
“同時,也可以使得何興建認為此情報來源于上海站,以茲對特情組形成保護。”齊伍贊嘆不已,隨之笑了說道,“局座對肖勉端地是愛護有加啊。”
戴春風面上有了幾分笑容,“也是那小子能做事。”
說著,他揚了揚手中電文,“能夠提前偵得此情報,肖勉有大功。”
“這還不是局座你栽培有功。”齊伍笑著說道,“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軍銜都要趕上我了。”
“怎么,眼紅了?”戴春風笑問。
“是高興。”齊伍說道,“江山后輩勃勃向榮,與有榮焉。”
戴春風哈哈大笑,擺擺手,“快去發報吧。”
“是!”
松江。
何興建靠在椅子上,嘴巴上叼著香煙,手里捏著電報,有些煩躁不安。
這份電報他已經看了很多遍了,越看越是心煩。
日軍大規模掃蕩,盡管并不知曉日軍的軍力部署,但是,一句‘前所未有之規模’已經令他心中煩躁,更有驚懼之心。
“副司令,上海站的人來了。”一名勤務兵進來匯報說道。
“讓他進來吧。”何興建擺擺手。
“何副總指揮,在下盧興戈,奉命帶隊前來,請指示。”滿面塵霜的盧興戈進來,敬禮說道。
“很好。”何興建回了個禮,扭頭吩咐說道,“人到了,通知弟兄們準備撤。”
“撤退?撤往哪里?”盧興戈急忙問道。
“你這話說的,你不是帶了向導來了嗎?哪里安全撤哪里!”何興建瞪了盧興戈一眼,說道。
看到盧興戈在沉吟,他冷哼一聲,“局座來電,令我等不可與敵人硬拼,留有用之身,暫避敵鋒芒,盧老弟有不同意見?”
“盧某不敢。”盧興戈說道,他指了指外面,“何副總指揮,我來的路上看到很多百姓竟然還毫無所覺,未收拾行李……”
“哦,他們啊。”何興建點點頭,“我們先行突圍,等突出去后,再派人來接他們。”
青東抗日游擊區。
觀音堂。
“這鬼天氣。”青東人民抗日游擊隊大隊長谷保國將冒著熱氣的搪瓷管遞給了阿木同志,“快喝點水,暖暖身子。”
阿海接過搪瓷缸子,小口的喝了幾口水。
“谷隊長,時間緊迫,我們先談工作。”阿海說道。
“好,阿木同志你說。”谷保國點點頭。
“組織上收到情報,日軍將會在后天開始大掃蕩。”阿海沉聲說道,“日軍渡邊大隊所部會重點進攻青東。”
“消息確切嗎?”谷保國臉色一沉,問道。
“確切。”阿海說道,他表情嚴肅,繼續介紹情況。
“組織上的意見是,敵眾我寡,游擊區不能和敵人硬碰硬,首先要疏散群眾,一定要保護鄉親們的安全。”
“小鬼子來勢洶洶啊。”谷保國沉聲說道,整個游擊隊不過一百多人,七八十條槍,重武器只有兩挺捷克式輕機槍,以這點人馬裝備和精銳日軍對抗,結果可想而知。
“秦迪。”谷保國長身而起,喊道。
“在。”
“立刻帶人,組織鄉親們收拾行李,做好準備,等候撤離命令。”谷保國命令道,“一定要挨家挨戶仔細檢查,告訴鄉親們,小鬼子沒有人性的,必須全部撤離。”
“是!”秦迪敬了禮,轉身離開。
“谷隊長,敵人來勢洶洶,形勢很嚴峻啊。”阿海沉聲說道,“往后的形勢會更加困難,區委指示,叫我們一定要堅持,堅持就是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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