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姐不隨我一起去順興樓犒勞五臟廟?”程千帆伸手叫了輛黃包車,扭頭問劉霞。
他的心中是不希望劉霞跟著的。
且程千帆有一絲猜測,劉霞方才言語中對他多有符和,似乎也是有意創造機會出去。
這不禁加深了他對劉霞的一絲絲懷疑。
當然,也可能劉霞是要出去處理私事。
“當然同去。”劉霞斜了程千帆一眼,“帆弟莫非是不舍得請客?”
“霞姐莫冤枉我。”程千帆叫屈道,“只要霞姐開口,便是龍肉小弟也給你弄來。”
“再說了。”他笑道,“楚叔叔可是說了,可以報銷。”
“德行。”劉霞嗔了程千帆一眼,也便上了另外一輛黃包車。
她自是迫不及待的去與手下接頭的,不過,劉霞也知道她必須與程千帆一同去順興樓吃飯,然后再徐徐圖之。
這位‘帆弟’,別看在他面前表現的人畜無害,她卻是深知這位法租界的‘小程總’不容小覷。
兩個黃包車夫拉著兩個各懷心思的人,奔跑在青島的街道上。
程千帆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看那滿街的招牌,街名巷號。
青島曾長期為德國人侵占,故而街道上可以看到一些明顯是德文韻味的名字。
規劃這座城市的德國人認為,只有歐人區才配擁有德文街名,而歐人區則是德國人重點發展的繁華街道,故而這些繁華的街道,常會有德文名字。
不過,日本人侵占青島后,又掀起了浩浩蕩蕩的改名運動,將一部分德文命名的街道以日本命名,譬如說桃子他們現在下榻的先開旅社現在就叫“橫須賀町”,德占時期叫“基爾街”。
程千帆心頭嘆息且悲憤,國家積弱,便是這片土地的街道也跟著受辱。
青島名店順興樓,地址位于北京路13號,謙祥益西側,創建于民國元年,牌匾為清朝遺老王垿所題。
民國元年,前清覆滅,清朝遺老王垿來到青島定居。
某日他在一個飯館內小酌,覺得菜品頗有北京鴻興樓風味。經詢問得知,店主李萬賓曾在鴻興樓拜師學藝,后來到青島尋求發展,本想自己開個酒樓,苦于缺少資金,后來在王垿的幫助下,李萬賓在北京路上開設了順興樓。
王垿曾組織了25位清朝遺老及商界名人的耆年會,輪到誰的生日時就會飲宴聚會、賦詩祝壽。
有著王垿的扶持,順興樓的生意日漸興隆,逐漸名揚島城,無數文人墨客與達官貴人贊不絕口,逐漸成為青島商界、銀行界及政界經常聚會之所。
程千帆與劉霞在北平路十三號下車,就要入內。
“兩位,不好意思,今日已經滿座了。”順興樓的伙計小心翼翼說道,這對男女,男的英俊瀟灑,女士也是嫵媚嬌俏,他說話盡量客客氣氣,不敢得罪。
“我們預定了位子,甲三十三號。”程千帆說道。
“貴客可是迎賓館過來的?”一旁的經理模樣的男子聞言,趕緊過來迎接。
“正是。”
“兩位貴客這邊請。”經理忙說道,延手一請。
看著自家經理殷勤的引領兩人上了樓,伙計忍不住偷偷吐了口唾沫,心中罵了句‘狗漢奸’。
順興樓乃青島名樓,平素高賓滿座,且須提前訂座,甲三十三號本早已經被一個老客預訂了,不過,就在半小時前一個電話打來,竟是強行索占。
盡管伙計也不知道是何人打電話來,但是,能讓東家忍氣吞聲壞了規矩的,必然是東家也得罪不起的,而在這青島,這來客的背景想必是脫不了漢奸和日本人的關系的。
“高湯燕窩、紅燒魚翅、扒爛魚翅、高湯銀耳……”程千帆先是點了幾個下酒菜,然后指著菜單上的順興樓名菜說道,“早就聽說順興樓乃島城名樓翹楚,此番定要好生嘗嘗。”
“貴客稍待,我這就去安排。”
程千帆起身來到窗邊,他推開窗戶,點燃了一支煙卷,饒有興趣的打量著樓下的街道。
“點這么多做什么,我們兩人怎么吃得完。”劉霞搖搖頭說道,她倚靠在窗臺邊,點燃了一支細細長長的仙女牌香煙,檀口輕啟,呼出一道細細長長的煙氣。
“這幾天虧待了肚腹,可不要好生找補。”程千帆微笑道,他吐了口煙圈,小拇指撓了撓鬢角,“享用完美食,再去喝兩杯,跳跳舞,放松一下。”
聞聽此言,劉霞不禁皺眉,然后卻是又笑了,“沒得弟妹管束,你這是要夜夜笙歌啊。”
“霞姐莫亂講。”程千帆趕緊說道,“只是跳跳舞,又不做別的。”
他看著劉霞,“霞姐,難道小弟在你心中就是這么污濁之人?”
“懶得理伱。”劉霞啐了一口,“吃完飯,你自去跳舞,我自去逛斐迭里街。”
“本也沒打算帶你。”程千帆嘟囔了一句,卻是被劉霞聽個正著,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你說什么?信不信我一會就給弟妹發電報。”
“霞姐饒命,饒命,疼疼疼。”程千帆連連求饒。
劉霞哼了一聲,這才作罷。
一場酣食,程千帆大快朵頤,不禁贊不絕口,“楚叔叔所言非虛,這順興樓的菜品著實不錯。”
“確實是不錯。”劉霞也是滿意的點點頭,“這高湯銀耳,我在上海、廣州的名樓都吃過,這順興樓卻是別有一番滋味。”
程千帆用牙簽剔著牙,喊了一聲,“會賬。”
酒足飯飽的兩人在順興樓分別,各自離去。
程千帆上了黃包車,直接扔給黃包車夫一枚銀元,“去青島最好的夜總會。”
“得嘞,您坐好。”車夫大喜,道謝說道。
程千帆壓低了帽子,似是閉目養神,實際上在帽檐下用余光觀察著周邊的情況。
他此前故意說吃完飯要去跳舞,劉霞果然順水推舟嫌棄,自去斐迭里街。
此乃順理成章之事,并無可疑。
但是,正因為太過順理成章了,程千帆卻是堅定了自己的猜測,劉霞此番出迎賓館卻是另有目的。
另外一邊,劉霞也叫了一輛黃包車去斐迭里街。
她的嘴角揚起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看來,自己這位帆弟此番出迎賓館,乃是別有所圖。
程千帆喜歡跳舞,性好聲色犬馬,這不奇怪,但是,程千帆不該在一開始就表露要去夜總會,似是有些迫不及待。
不對,不僅僅是迫不及待,這是故意這么說的。
這家伙知道自己不會跟著去夜總會的,所以才提前說出來,這是——
劉霞心中一動,這是程千帆看出來她出迎賓館別有他事,故意順水推舟幫她一把?
劉霞在心中琢磨,程千帆是發現了什么,還是只是出于姐弟之情順手為之?
她不知道。
劉霞暗自警醒,不管如何,自己此后且須要更加警惕。
或者……她的心中忽而有了一個猜測:
自己這位帆弟,是真的要去夜總會高樂,還是說故意以此為借口擺脫她?
黃包車夫將程千帆拉到了平度路上的玉生池。
黃包車夫頗為善談,他推薦這位豪爽的客人先去玉生池泡個澡,然后可去玉生池南側的麗都夜總會瀟灑。
玉生池選擇的店址,是青島黨政機關和商業、娛樂業的中心區域,行政中心、大戲院、商業街、夜總會、港口碼頭都在周圍,它的開業目標,也是瞄準了這一塊市場的需求,在客源上通過職業和身份,與青島另外一個馳名的澡堂子三新樓的顧客區分開,各自都有經營重點,互相之間不會產生競爭。
到玉生池來洗澡的顧客,都是青島市政機關的辦事人員,另外還有來青演出的藝人和經紀人。除此之外,還有上級來青視察和過路的政府官員。
“客人有所不知,就是余叔巖、楊小樓、梅蘭芳、尚小云、程艷秋這些大家,在永安大戲院演出后,都會選擇這里洗澡解乏呢。”黃包車夫說道。
“真有這么好?”程千帆笑問。
“哪敢騙客人,就是那傅將軍,當年在戲院看完演出,也來過這里洗澡。”黃包車夫驕傲說道。
“哪位傅將軍?”程千帆笑吟吟問。
“就是,就是……”車夫說著,卻是臉色一變,“總之玉生池在青島是鼎鼎有名的,客人絕對不會失望。”
程千帆微微點頭,面色上卻是故意露出淡淡不滿之色。
他自然知道這個黃包車夫口中的傅將軍,是晉綏軍的那位抗日名將。
在玉生池泡了澡,找了個師傅好生的按摩捏肩后,程千帆又去了永安大戲院聽了曲。
眼看著夕陽西下,他這才離開了永安大戲院,又馬不停蹄的去了附近的麗都夜總會。
“不愧是‘小程總’,端地會享受。”呂國義朝著地上惡狠狠的吐了口唾沫,酸溜溜說道,“先是去順興樓鮑魚魚翅,又去玉生池泡澡,又去大戲院聽戲,現在又去夜總會玩女人,嘖嘖。”
“你也說了這是‘小程總’。”包慶安美滋滋的抽了一口煙卷,說道,“這程千帆在船上和飯店憋了好幾天了,現在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且不得好生耍樂。”
他看了一眼麗都夜總會的招牌,終究還是有些不忿,“人家去好生享受了,可憐咱哥倆在這吹冷風。”
“下雪了。”呂國義伸出手,卻見片片雪花落下,他不禁皺眉,“這賊老天。”
“呂兄弟,我看這程千帆一時半會不會出來,我們就這么大冷天的干等著?”包慶安皺眉說道。
“那能怎么滴?上峰可是說了,要盯著。”呂國義說道。
“不過是例行公事罷了。”包慶安凍得直搓手,“這程千帆可是比我們還要鐵了心跟日本人走,他能有什么問題。”
程千帆和劉霞拿了楚銘宇親筆簽名申領了特別通行證外出,特工總部不敢大意,自是派了兩隊人馬跟蹤監視。
卻也是并非是懷疑什么,有人外出,自是需要監視一番,此乃正常操作。
說著,包慶安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小酒館,“咱哥倆去喝杯酒,叫兩個小菜,暖暖身子。”
“不好吧。”
看到呂國義有些意動,包慶安大喜,胳膊肘碰了碰呂國義,“這大冷天的,就興他程千帆在有吃有喝抱女人跳舞,咱就在這雪地里受罪?”
“可以是可以。”呂國義想了想,終于還是說道,“不過,確實需要找一個靠窗的位子,咱得盯著這夜總會門口,不然程千帆回了,咱哥倆還不知道,那可就糟了。”
“放心吧。”包慶安說道,“這程千帆最是好色,他憋壞了,不定多晚才回去呢。”
在昏暗嘈雜的舞池里跳了兩支舞,程千帆嘴巴里叼著煙卷,去洗手間放了水,悄悄地從夜總會的側門出來。
他沿著昏暗的街道行走,余光暗自觀察,確認無人跟蹤后,一個助跑翻越了墻頭,進了隔壁的巷子,然后沿著巷子走到中途,拐入了另外一個巷子,發足狂奔,來到巷子口的時候放緩腳步,平息了氣息,不疾不徐的來到繁華的街道,找到了一個電話亭。
“要橫須賀町先開旅社。”
先開旅社。
桃子只帶了毛軒逸和吳順佳兩人入住在此。
“組長,處座會不會還沒有看到我們的尋人廣告?”毛軒逸問喬春桃。
“既然處座早有安排,我們能做的就只有等待。”喬春桃看了毛軒逸一眼,說道。
對于這位齊伍支援上海特情處的兄弟,他一開始是報以極高的警惕心的。
不過,經過一段時間的合作,喬春桃對于毛軒逸評價頗高,此人槍法精準,且身手不俗,最重要的是腦子靈光,并非只懂得好勇斗狠之徒。
此外,最重要的是程千帆曾特別交代過,毛軒逸可信。
故而這次青島之行,喬春桃思慮再三還是帶上了毛軒逸。
“先生,電話。”旅社小伙計敲開了房門,急匆匆說道。
“找我的?”喬春桃問道。
“是,那邊說是你的四表哥。”小伙計說道。
“那人可說了姓什么?”喬春桃面露期待之色,問道。
“說是姓施。”小伙計說道,“叫什么,叫施開一。”
“那就是了。”喬春桃大喜,“老天保佑,這么快就找到表哥了。”
他搓了搓手,“這下好了,找到四表哥,咱們很快就有落腳地了。”
說著,他喜滋滋的下樓去接電話,不過,離開的時候,他悄悄對毛軒逸和吳順佳做了個警戒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