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難怪董正國會有些疑惑,從南京方面秘密押解來上海的紅黨人犯,多多少少都是被查出來和上海這邊有些關聯的,所以才會押解來上海秘密審訊。
此人只是在紅黨下關交通站抓獲的一名紅黨,從表面上來看,此人和上海這邊并無什么聯系。
“他的眼鏡。”袁子仁露出自得之色。
“眼鏡?”董正國微微錯愕。
只見袁子仁拉開抽屜,將一幅小圓眼鏡遞給董正國。
這是一幅老舊的眼鏡,已經磨損嚴重,還斷了一條腿,用膠布纏住的。
“這里。”袁子仁指了指,“這是南京路亨達利的眼鏡,上面有標記。”
董正國仔細看,果然看到了‘hopebrother’s’的英文名字,這正是亨達利眼鏡的標志。
“僅僅憑借這一點,就說這人和上海有關聯……”董正國微微皺眉,“我沒有記錯的話,在南京也有亨達利的店鋪吧。”
“董老弟,這副眼鏡很舊了。”袁子仁微微一笑。
董正國神色一震,點了點頭,“袁老兄果然細致入微。”
南京的亨達利眼鏡店,是最近一年才新開的,此人的這副眼鏡的磨損程度來看,至少使用了兩三年了,所以,這副眼鏡只可能是在上海的亨達利眼鏡店配置的。
“也許,袁老兄你這是抓了一只大魚啊。”董正國看了一眼昏死過去的尚家源,若有所思。
“是不是大魚尚未可知。”袁子仁搖搖頭,“不過,這嘴巴確實是夠硬的。”
傍晚時分。
曹宇離開辦公室,伸了個懶腰,溜溜達達的下樓。
“曹組長,回家啊。”
“光棍漢一個,回什么家。”曹宇打了個哈欠,“去仙樂斯跳跳舞。”
“曹組長真會享受啊。”
“去去去,跳個舞就是享受了?”曹宇哈哈大笑,“你小子也是個沒有享過福的。”
“組長。”謝夏青迎了上來,他沖著曹宇身邊的行動一科的樊繼賢點點頭。
“曹組長,你忙。”樊繼賢說道。
“改日我做東,一起吃幾杯。”曹宇點點頭,說道。
看著樊繼賢擺了擺手回應,曹宇這才沖著手下使了個眼色。
兩人走在院子里,四下并無其他人。
“說吧。”曹宇說道。
“郭懷靜不在家。”謝夏青說道,“這家伙已經兩三天沒來本部了。”
“到底是兩天還是三天?”曹宇問道。
“應該是兩天半的樣子。”謝夏青說道。
“昨天發薪水,郭懷靜也沒來?”曹宇皺眉問道。
“沒有。”謝夏青搖搖頭,“我問了,沒人見過他。”
“你去總務處,看看發薪的報表,看看上面有沒有郭懷靜的簽字。”曹宇低聲道。
“組長,你懷疑郭懷靜有問題?”謝夏青遞了一支煙給曹宇,小心問道。
“讓你查你就查,哪那么多廢話。”曹宇瞪了謝夏青一眼。
“明白。”
半個小時后,謝夏青出現在了李萃群的辦公室。
“曹宇在暗中調查郭懷靜?”李萃群抬頭看了謝夏青一眼。
“是的,主任。”
“曹宇有沒有說為什么要調查郭懷靜?”李萃群又問道。
“沒有。”謝夏青搖搖頭,“曹組長只讓我查郭懷靜,其他的都沒說。”
“昨天郭懷靜來領取薪水沒?”李萃群問道。
“領了,有簽字。”謝夏青說道,“不過,屬下仔細看了簽名,簽名應該是代簽的,不是郭懷靜本人的簽名。”
“嗯?”李萃群看了謝夏青一眼,然后按動了響鈴,“拿薪水領取明細表過來。”
很快,張魯親自從總務處拿了明細表過來,他仔細看了看,郭懷靜的簽名確實是代簽的。
領取薪水時候代簽名,這并不足為奇,特工總部的特工工作無定時,經常會托人代領薪水,而且一些特工并不識字,更是經常由總務處那邊幫忙簽名記賬。
不過,李萃群很快就注意到,明細表上此前的領薪簽名表上,郭懷靜都是本人簽名領薪的,這說明此人有親自領取薪水、且親筆簽字的習慣,只有這一次是例外。
這不禁引起了李萃群的注意。
“郭懷靜這幾天在做什么?”李萃群問道。
“不知道。”謝夏青搖搖頭,他想了想說道,“董科長這幾天也經常不在本部,想必是跟著董科長忙事情吧。”
“你是說,董正國這幾天也沒來本部?”李萃群立刻問道。
“來沒來不知道,屬下是沒見著。”謝夏青說道。
“你一會去見曹宇,向他匯報領薪簽名的事情。”李萃群思索說道,“這樣,你想辦法從曹宇那里探探口風,看看他為什么調查郭懷靜。”
“屬下明白了。”
待謝夏青出去后,李萃群從辦公桌后面繞出來,他站在窗口,看著窗外陷入沉思之中。
“張魯。”
“先生。”
“你知道董正國這幾天在忙什么嗎?”他問道。
“不知道。”張魯搖搖頭,他問道,“先生,要不要我去查一下。”
“去吧。”李萃群點點頭。
這邊,謝夏青找到了曹宇,向其匯報了調查領薪簽名的結果。
“代簽的?”曹宇微微皺眉。
“是的,組長。”
“這家伙一向是發薪的時候最積極的,怪哉。”曹宇喃喃說道。
“組長。”
“嗯?”
“是不是郭懷靜有什么不妥?”謝夏青又問道。
曹宇使了個眼色。
謝夏青忙不迭關上了房門。
“劉武柳死那天,有人看到一個長得像郭懷靜的人在附近出現過。”曹宇面色嚴肅說道。
“組長懷疑郭懷靜……”謝夏青臉色微變。
組長說的劉武柳,此人是紅黨打入特工總部的奸細,被特工總部發現,派人去秘密抓捕的時候,劉武柳卻是在破門之前已經服毒自盡了。
此事引得李萃群勃然大怒,認為有走漏風聲之嫌,特工總部內部為此事進行過甄別,卻是一無所獲。
“不好說。”曹宇表情凝重的搖搖頭,“事關同僚,此事你知我知,秘密調查就是了。”
“屬下明白。”
看著謝夏青離去,曹宇的眼睛瞇起來,如他所料不差的話,謝夏青應該已經暗中向李萃群密報此事了。
他早就發現謝夏青實際上是張魯的人,故意裝作不知。
他要將李萃群的注意力引到董正國的身上,引李萃群入彀,但是,又不能直接將董正國拋出去,這太明顯了,故而,選擇從董正國的手下郭懷靜入手。
點燃了一支煙卷,煙霧繚繞中,曹宇的目光深邃又凝重。
法租界,白爾路。
延慶里,389號。
程千帆下了車,他沖著李浩說道,“你回家一趟給若蘭說,就說我今晚公務要忙,在巡捕房休憩,不回家了。”
“是,帆哥。”李浩點點頭,“弟兄們……”
“都撤了。”程千帆打了個哈欠,“明早來接我就是了。”
“明白。”李浩點點頭,帆哥為了安全,特別在白爾路新增了一隊巡捕例行巡邏,故而,這里的安全保衛還是可以放心的。
“匡小姐呢?”程千帆進門,嗅了嗅鼻子,聞到了飯菜的香氣,隨口問道。
“你個沒良心的,如花似玉的姨太太看不見,一進門就問野蹄子。”張萍嫵媚的白了程千帆一眼,說道。
“喂喂喂。”一身‘匡小琴’妝扮的趙探長從里間端了熱湯出來,聞聽此言,不滿道,“你們兩個,就作踐我吧。”
“哈哈哈。”程千帆哈哈大笑,“吃飯,我們邊吃邊說。”
“老黃說你有事情要見我,出了什么事?”程千帆喝了口甜湯,問趙探長。
“就在前幾天,上海黨組織在特工總部的劉武柳同志暴露,壯烈犧牲了。”趙樞理說道。
“劉武柳?”程千帆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帶著金絲邊眼鏡,給人以陰鷙感覺的男子。
卻是沒想到此人竟然是己方的同志。
“怎么會暴露的?”程千帆皺眉,問道。
“被叛徒出賣的。”趙樞理說道,“閘北的交通站被敵人破壞,出了叛徒,這人見過劉武柳。”
“需要我做什么?”程千帆問道。
‘算盤’同志緊急約見他,應該正是和組織內部出了叛徒有關系。
“這個叛徒叫孟繼輝,這人現在被特高課的荒木播磨提走了。”趙樞理說道。
“好,我知道了。”程千帆點點頭,“這件事交給我了。”
他問趙樞理,“是易軍同志安排你見我的?”
“敵工部鋤奸隊下達了鋤奸命令。”趙樞理說道,“易軍同志雖然不知道我們的底細,不過,我覺得他應該有所猜測,認為我們有可能是打入敵人內部的,所以,易軍同志請我們幫忙打探孟繼輝的藏身地。”
程千帆微微一笑,對于易軍同志‘懷疑’猜測他們可能隱藏在敵人內部,他并不驚訝。
易軍同志是老布爾什維克,當年‘翔舞’同志就稱贊易軍同志是久經考驗的王牌特工,以易軍同志的能力和直覺,覺察到他們這支‘游離于’上海黨組織之外的神秘力量的一些‘底細’,這太正常了。
“也就是說,我這邊負責搞清楚孟繼輝的藏身之地,動手則交給敵工部鋤奸隊?”程千帆問道。
“是的。”趙樞理點點頭,“我是意見也是這樣,能不需要我們親自動手,我們就不出手。”
“可以。”程千帆點點頭,“這件事交給我了。”
他遞了一支煙卷給趙樞理,“正好,我這邊也有一些情況要與你說。”
“所以,‘火苗’同志你懷疑那個我孫子慎太突然對伏志毅以及廣華書店交通站的舊案感興趣,有可能是特工總部南京區那個袁子仁秘密押解來上海的被捕同志,與伏志毅同志或者是當年廣華書店的同志有關?”趙樞理思忖著,問道。
“這只是一種猜測。”程千帆正色說道,“南京黨組織遭遇重大破壞,相信相關的情報很快就會傳遞到上海黨組織這邊。”
他對趙樞理說道,“你可將此事向易軍同志進行通報,同時,你在特工總部那邊,也可以暗中打探一下情況。”
“好,我知道了。”趙樞理點點頭,“我會注意的。”
“另外,我已經見過了我孫子慎太,這個特高課新任情報室室長給我的感覺不太好。”程千帆表情凝重說道,“這是一個極度危險的老鬼子,我們的同志一定要多加小心,我擔心特高課情報室會在這家伙的領導下,給我們制造不小的麻煩。”
“此人能夠引起‘火苗’同志你如此警惕和重視,看來這人確實是不簡單。”趙樞理正色說道。
用罷晚餐,‘匡小琴’告辭離開。
程千帆則坐在沙發上,點燃了一支煙卷,細細思考。
“形勢很嚴峻?”張萍也點燃了一支女士香煙陪伴他。
“為什么這么問?”
“你一向是信心滿滿的,這次從南京回來,卻是心事重重的。”張萍說道。
“汪填海的偽政權正式成立了,這件事的影響將會是非常惡劣和深遠的。”程千帆說道,他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水。
“在此之前,就有不少人畏懼日寇勢力的強大,對抗日的前途存疑,抗日決心不夠堅決。”程千帆繼續說道,“現在,汪氏偽政權的成立,所謂的和平救國政權的存在,這給了一些想要投降卻又忌憚當漢奸的罵名的搖擺分子機會。”
“你的意思是,汪偽政權的成立給了他們一個光明正大當漢奸的理由和借口。”張萍說道。
“是啊,影響惡劣啊。”程千帆點點頭,“據我所知,國黨忠義救國軍崑山所部此前就畏敵如虎,抗日意志不堅定,我擔心汪填海政權成立后,崑山方面會出問題。”
“不僅僅是軍隊方面。”程千帆彈了彈煙灰,“就以上海這邊來說,你有感覺到最近的風向不太對嗎?”
“你指的是報紙上鼓吹汪偽政權,大談和平救國的那些文章?”張萍問道。
“這些文章早已有之。”程千帆說道,“只不過,有些家伙,以前沒有冒頭,現在開始光明正大的站出來,為汪氏搖旗吶喊了。”
他的表情是嚴肅且鄭重的,“汪氏政權為抗日斗爭所帶來的危害,可能遠比我們所想象的還要嚴重。”
程千帆看著張萍,“與抗日力量而言,一些此前看似可靠的助力,在此后的嚴峻形勢下,是可能發生變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