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霞引著程千帆進了官邸辦公室。
“喝茶?”
“當然,我記得楚叔叔有上好的碧螺春。”程千帆笑著說道。
“秘書長辦公室有好茶葉,我這里可沒有。”劉霞抿嘴一笑,說道。
“怎么突然召我去南京了?”程千帆落座,從劉霞的手中接過茶杯,呷了一口,贊了聲好茶,不解問道。
此時距離他從南京參加還都慶典回滬并未間隔多久,楚銘宇給了他半年左右的時間來處理上海這邊的工作,隨后才會以南京為主,上海為輔的工作方式。
“你與日本駐滬上總領事館的今村兵太郎參贊關系不錯吧。”劉霞說道。
“今村參贊與我確實關系不錯。”程千帆說道,他停頓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我與阪本良野是好友,今村參贊視坂本為子侄,愛屋及烏下,對我也頗多教益。”
“日本外務省組織了參訪團去南京訪問,日本國同盟通訊社社長橫山聰太郎為訪問團團長,日本國駐滬上總領事館參贊今村兵太郎為副團長。”劉霞說道,“秘書長知道你與今村兵太郎私交不錯,特來電令我請你赴寧。”
“可是日本國要正式承認我新政權之事?”程千帆露出驚喜之色,問道。
卻是看到劉霞微微搖頭,他的臉上浮現出驚愕之色,“怎么?,莫非有什么變故?”
程千帆呷了口茶水,說道,“不是早就議定的么?汪先生此前接受橫山聰太郎采訪的時候就曾發表了重要講演,對于日本國承認我新政權很有信心。”
“汪先生對此事的信心一直都在,只是有些波折罷了。”劉霞說道。
她知道程千帆所說的汪填海的接受采訪時候的講演。
汪填海多次在公開場合談及新政權被國際社會,尤其是被日本國等友邦承認事宜的時候,一直標榜自己的“新中央政府系原有之政府”,不像“滿洲國政權”那樣存在一個承認問題。
程千帆所說的采訪講演發生在年初的一月份,當時汪填海在回答同盟通訊社東亞部長橫山聰太郎有關新政府成立后“承認問題”“交換大使”“訂立條約”等中日“外交”根本方針時表示:
“中日間之關系極簡單,不外根據近衛聲明,而圖其實現而已,但其中不無發生困難之處。
蓋近衛聲明之根本方針,雖已決定,然當其具體表現之際,關于某種事項,日本國民或不滿意,而對于其他事項,中國人民表示不平,亦未可知。
然兩國人民互以誠意考慮兩國前途,一致協力,則問題之解決,并非不可能。至于承認問題,亦頗簡單,新中央政府系原有之政府,不過更新其內容而已,并非新國家或另新政府之成立,貴國當然派遣大使來華。
據所記憶,川越大使已經辭職,然而新任大使當然攜帶國書來往。如川越大使尚未辭職,則不過返其原任而已,故不必帶國書來任也。”
汪填海的意思很明確,他的新政權暨南京國民政府是國府唯一政權,重慶那邊是偽政權,因而原來國府的外交關系自然由新政權延續,所以沒有所謂的國際社會不承認南京新政權的問題。
“波折?”程千帆皺起眉頭,“按照中日關系調節備忘錄,新政權在南京正式成立,日本國就應該承認我們,現在新政權已經成立,日本國為何還沒有動靜?”
“現在秘書長兼領外交部,也將此事視為履新之頭等大事。”劉霞說道,“因而,秘書長對于日本人這個參訪團很重視。”
她對程千帆說道,“據我們所了解,雖然橫山聰太郎是參訪團團長,不過,因為今村兵太郎長期在華工作,并且在外務省很受器重,參訪團的話語權更多掌握在今村兵太郎的手中。”
“所以,秘書長希望我能發揮私人友誼,促成日本國對我新政權之盡快承認?”程千帆問道。
“正是如此。”劉霞說道,“此事至關重要,便是汪先生對此事也很關注。”
程千帆心中冷笑不已,汪偽政權是日本人所扶持之傀儡政權,現在,這個傀儡政權已經成立有些時日了,情況并不如汪填海所樂觀預料的那般有很多國家承認,非但如此,就連汪偽政權背后的主子日本人都沒有公開承認其地位,也就是說,現在全世界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國家公開承認汪偽政權。
很顯然,此事已經令汪偽政權非常尷尬,甚至可以用‘丟丑’來形容了。
因而,對于汪填海政權來說,現在迫切希望得到日本人的正式承認。
而對于楚銘宇這個汪偽政權外交部長來說,‘新政權’獲得日本人公開承認,就是他目前當務之急工作。
“怎么又要去南京了?”白若蘭一邊幫丈夫收拾行李,一邊抱怨道。
“楚叔叔來電,有些工作需要我去南京處置。”程千帆說道,“好了,估摸著就是去幾天就回來了。”
他接過妻子遞過來的新外套換上,“我去巡捕房一趟,把工作安排一下,晚上回來吃晚飯,然后夜里輪船出發去南京。”
“曉得嘞,你去忙你的吧。”
程千帆坐在后排座位上,他的指尖夾著一支煙卷,眉頭微微皺起,他在思考。
“帆哥,這次去南京我帶人跟著過去?”李浩問道。
“你小子新婚燕爾,就留在上海哪也不去。”程千帆說道,“讓豪仔帶幾個人隨我過去就是了。”
“是。”
“我不在上海,上海這邊的安全至關重要。”程千帆對李浩說道,“尤其是你嫂子和侄子的安全,有你護衛我才最放心。”
“帆哥放心,家里交給我了。”李浩說道。
“有匡小琴的消息了么?”程千帆忽而問道。
“沒有。”李浩搖搖頭,“匡小姐就像是人間蒸發了。”
事實上,對于帆哥的這個突然冒出來秘密情婦匡小琴,李浩也很驚訝,因為就連他此前也只是遠遠看過一兩眼,并不比其他人了解更多。
“這件事很突兀,我總覺得有人在背后搞鬼。”程千帆說道,“你這邊繼續安排人尋找匡小琴,同時給我盯死了趙樞理那邊,我還是覺得趙樞理這家伙有問題。”
“是,帆哥。”
“還有一件事,趙樞理既然敢對匡小琴動手,這家伙現在狗膽包天,很難說他不會再對白爾路動手。”程千帆說道,“你安排幾個人保護張萍,不要讓任何人驚擾、傷害到張萍。”
“趙樞理對我恨之入骨,他對張萍也是如此。”程千帆看著李浩,說道,“這件事務必注意,那家伙現在也搭上了日本人線,要小心他狗仗人勢。”
“帆哥放心。”李浩點點頭說道,張姨太是帆哥的枕邊人,說不好就知道一些關于帆哥的隱秘,因而張姨太的安全需要絕對保證,尤其是日本人那邊,更要嚴加防范。
“另外,告訴桃子,這段時間蟄伏待命,讓弟兄們都安分老實點,三本次郎的死,以及戶田的死,極大的刺激了日本人,現在他們就像是瘋狗一樣四處搜捕,此時不宜進一步刺激敵人。”程千帆說道。
“是,帆哥。”
“先不去巡捕房了,去白爾路。”程千帆忽而說道。
“是。”
白爾路。
程千帆拿起桌子上果盤里洗好的蘋果,卡擦咬了一口。
張萍摘下了圍裙,“要不要我做兩個小菜,晚上在這吃?”
“算了。”程千帆搖搖頭,說道,“河東嘶吼的滋味可不好受。”
說著,他瞪了張萍一眼,“‘口琴’同志。”
張萍起身給程千帆倒了茶水,“‘匡小琴’失蹤,‘算盤’同志現在已經兩次令杉田三四郎失望了,這對于他會產生不利的影響。”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程千帆說道,“這件事本就不好處理,現在這種解決方案雖然略顯笨拙、粗糙,但是,終究是相對穩妥的解決辦法,后遺癥也相對較小。”
“不過,你的顧慮也是有道理的。”他點燃了煙卷,抽了一口說道,“如果換做我是杉田三四郎,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除了進一步坐實了‘匡小琴’‘有問題’,敵人還有可能會懷疑走露了風聲。”
程千帆對張萍說道,“通過‘飛魚’同志向趙樞理同志傳達我的決定。”
“什么決定?”
“這段時間‘算盤’同志務必要小心,除非確有必要,他那邊也竭力避免與對敵工作部的接觸。”程千帆說道。
“你懷疑敵人在盯著‘算盤’同志?”張萍問道。
“不清楚。”程千帆搖搖頭,說道,“我是換個角度思考,覺得杉田三四郎不可能不對趙樞理產生一些疑慮,總之要小心為妙。”
“好,我會轉達的。”
“還有一件事,我們從邁爾西愛路救出來的三位同志,現在情況怎么樣?尤其是那位正在被甄別核實的同志,現在是什么情況?”程千帆問道。
“并不太清楚。”張萍說道,“我們和上海方面的聯系渠道只有‘算盤’同志,因為‘匡小琴’之事,他現在也不太方便出現在附近。”
“為什么不方便出現?”程千帆搖搖頭,“現在這種情況下,趙探長去別的地方反而會引來懷疑,他來白爾路搞事情反倒是最不引人注意的。”
“有我在上海,趙探長不會對你有什么,我在南京的話,又加上我們兩個之間的仇怨,趙探長若是不抓住這個機會搞事情,反而是不對的。”程千帆說道,“他出現在白爾路,反而正常。”
煙灰落在地毯上,張萍將煙灰缸向里側推了推。
“最好讓趙探長的人和我的人發生進一步的沖突。”程千帆說道,“渾水可摸魚,鬧開了,反而是對你的保護。”
“你是擔心日本人那邊?”張萍立刻明白了。
“‘匡小琴’失蹤,這在一定程度上等于是程千帆被騙或者是失察。”程千帆說道,“日本人勢必對我身邊的人進行秘密調查。所以,你的安全也要格外注意,最大的危險就是日本人可能會對你進行調查,乃至是秘密抓捕審訊。”
“所以,趙探長的人和你的人發生進一步的沖突,反而是對我的一種保護。”張萍很聰明,很快就明白程千帆反其道而行之的妙用。
“是的。”程千帆點點頭,他掐滅煙蒂,大拇指按壓太陽穴,他在仔細思考是否還有遺漏,在去南京之前,他需要把法租界特別黨支部的工作安排好,杜絕任何可能存在的安全隱患。
“還有一件事。”程千帆正色說道。
“什么?”
“告訴老趙。”程千帆說道,“特高課的新任情報室室長我孫子慎太,這個人很狡猾、陰險,叫老趙一定要小心。”
“我會請‘飛魚’同志轉達的。”
是夜。
程千帆與特意來上海‘請他赴寧’的劉霞一起,登上了從上海去南京的‘朝羽’號。
“工作都安排妥當了?”劉霞問道。
“安排好了。”程千帆打了個哈欠,說道。
“無論是汪先生還是秘書長,對于日本人的這個來寧參訪團都非常重視。”劉霞說道,“倘若能夠促使日本人即刻宣布承認新政權,這將是大功一件。”
她遞了一支煙卷給程千帆,“一些人對你年紀輕輕就受到秘書長重用不太高興,說你太年輕了,資歷不足,這次正是你立功堵住那些人嘴巴的好機會。”
“哪些人?”程千帆立刻問道。
看到程千帆不提及其他,竟然直接追問是什么人,劉霞心中也是冷笑不已,便假裝是同仇敵愾,說了幾個人的名字。
“我還以為是什么德高望重之人呢,原來是幾個過氣的遺老遺少。”程千帆冷哼一聲,然后又驚訝問道,“這些遺老遺少不去滿洲那邊,來我們這里瞎折騰什么?”
也就在這個時候,程千帆看清楚手中拿著的報紙上的內容,他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了,“文人刻薄尖酸,記者不懷好意,該殺!”
劉霞看過去,就看到報紙上的這句話:
國祚不長,八十幾日袁皇帝;封疆何仄,三兩條街汪政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