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車。”
“是,帆哥。”
“回巡捕房。”
“是!”
黑色的斯龐蒂克小汽車,行駛在如墨的夜色中,后面跟著一輛黑色的福特小汽車護衛。
程千帆的手中把玩著一支煙卷,煙卷在他的手中上下翻飛,玩出花來了。
日軍即將在天亮后正式開進法租界,這個震撼的消息還在他的腦海中翻滾,發酵,進一步擴大。
程千帆知道,抗戰陣營各方面在法租界的勢力和資產,盡管在加緊轉移,但是,時間緊迫,遠遠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
而日軍突然加快進占法租界的步伐,這進一步打亂了各方面的撤離安排和部署,可以這么說,一旦天亮以后日軍開進法租界,很多人和資產都將被困在法租界,進而被敵人圍堵、捕殺、強占。
他有著強烈的沖動,暨向黨組織以及重慶方面的勢力緊急示警,這個時候,資產已經來不及繼續轉移了,最重要的是人要連夜撤離,即便是不便撤離的,也要做好隱蔽工作,而不是繼續拋頭露面忙碌轉移工作。
這是他的工作和使命。
但是,腦子里另外還有一根叫做理智和警惕的線,在死死地拽住他,告訴他,這個情報來的太突然,以防有詐。
考慮到此前日軍已經覺察到泄密情況,程千帆知道自己完全有一定的理由懷疑,剛剛獲得的日軍天亮進占法租界的情報是有蹊蹺的。
只是,情報太過重要了,猶如一顆蜜餞在吸引螞蟻,讓他蠢蠢欲動。
“日軍將在天亮以后進占法租界。”程千帆說道。
“帆哥,消息確切嗎?”浩子大驚,問道。
“今村兵太郎親口所說,應該是確切無誤的。”程千帆說道。
“那要盡快通知兄弟們和相關單位,必須即刻撤離和隱蔽。”李浩說道。
“此前日本人已經覺察到泄密,相信正在秘密調查,我一會只能待在巡捕房,哪里也去不了。”程千帆說道,“你去見周茹,讓周茹即刻發報示警。”
“明白。”李浩點點頭。
帆哥這種情況下是萬萬走不開的,也只有他最合適送出情報,他和周茹已經結婚,小兩口見面不會引起什么懷疑和注意。
浩子這邊可以向重慶方面示警,組織這邊,他唯一能想到的示警方案,就是和老黃見面,然后將送出情報的工作交給老黃。
程千帆將手中的煙卷點燃,他悶悶的沖著,煙卷隨著他的一呼一吸,也忽明忽暗,車內的煙氣忽而讓他覺得有些憋悶,他搖下了車窗,一陣風吹來,程千帆貪婪的呼吸著新鮮空氣。
“先生。”今村小五郎來到書房,看到今村兵太郎站在墻壁面前,盯著墻壁上懸掛的歐羅巴地圖仔細端詳。
“健太郎走了?”今村兵太郎沒有回頭,問道。
“是的。”今村小五郎說道,“健太郎知道我前些日子感染了風寒,還特意帶了一些補品給我。”
“唔。”今村兵太郎微微點頭,他盯著墻壁上的地圖繼續看。
今村小五郎上來收拾桌子上的茶具。
“安排人跟上了?”今村兵太郎忽而問道。
“是的,高橋拓丸帶人秘密跟上的。”今村小五郎說道,“健太郎不認識高橋。”
“你認為健太郎會是那個泄密者嗎?”今村兵太郎問道。
“這個……”今村小五郎有些遲疑,還是說道,“我不知道。”
“噢?”今村兵太郎轉身看了今村小五郎一眼,“我還以為你會堅定的信任健太郎呢。”
說來也是有趣,一開始今村小五郎對宮崎健太郎的印象并不好,甚至懷疑過宮崎健太郎接近他的居心,不過,后來隨著不斷接觸和熟悉,今村小五郎對宮崎健太郎的觀感不斷改善,乃至是非常欣賞了。
“正是因為我對健太郎印象很好,才會說‘不知道’。”今村小五郎說道。
今村兵太郎點點頭,他明白今村小五郎這話的意思,以今村小五郎的謹慎,他要是對宮崎健太郎起了疑心,早就秘密抓捕審訊了。
“說起來,特高課的荒尾課長此舉堪稱神來一筆。”今村小五郎說道。
特高課那邊,荒尾知洋將宮崎健太郎列入懷疑對象,不過,為了麻痹宮崎健太郎,此人竟然私下里拜訪了今村兵太郎,請今村兵太郎幫忙試探和甄別宮崎健太郎。
那天兩人談了什么,今村小五郎并不知道確切,只知道今村兵太郎送荒尾知洋下樓的時候,面色陰沉,但是,今村兵太郎卻似乎并沒有否決荒尾知洋的提議。
“明天天亮以后,這座遠東大都市,將會無比熱鬧啊。”今村兵太郎忽而感慨說道。
對于帝國決定在天亮以后緊急進駐法租界,今村兵太郎實際上是秉持保留態度的。
作為外務省的少壯派外交官,他對國際局勢有著更敏銳的認知。
在當前的復雜的國際局勢下,帝國軍隊開進法租界,實際是不僅僅是對英法的直接挑釁,甚至不排除會觸怒德國人。
法國人雖然已經準備投降德國人了,但是,法國并未全面亡國,法蘭西的南部并未被德國人占領,而且幾十萬法軍只折損了不少十萬人,這樣的法蘭西,雖然投降德國,但是,并不意味著帝國可以完全無視法國人的勢力范圍。
至于說英國人,自是不必多說的,傲慢的英國人必然對帝國的軍事行動秉持堅決反對態度。
實際上今村兵太郎最擔心的是德國人的態度,帝國進占法租界,很可能會被德國人視為在搶德國人的勝利果實。
事實上,一旦法國正式與德國達成投降協議,法國人在世界各地的殖民地和租界,也大概率會被德國人視為戰利品和勢力范圍,所以,上海灘法租界的背后現在站著的是德國人,這是帝國不容忽視的事實。
不過,帝國似乎也正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才會迫不及待的要緊急占領法租界:
在德國人和法國人達成投降協議之前,帝國占領法租界,造成既定事實。
按照那些家伙的邏輯,帝國是從法國人的手中奪取法租界的,鑒于此時法蘭西只是單方面宣布投降,還未與德國人達成正式的投降協議,所以,帝國占領法租界,和德國人無關。
邏輯是這么個邏輯,但是,今村兵太郎還是覺得這有‘掩耳盜鈴’的嫌疑。
而且,他覺得,帝國的這種舉動,反而會讓德國盟友感到更不愉快。
“浩子。”程千帆說道。
“從今村公館回巡捕房這一段路上,如果有人要開車跟蹤我們,哪一段路最合適?”程千帆問道。
“琵琶巷。”浩子脫口而出,“琵琶巷住的都是有錢人,有車子開出來不顯眼,而且從琵琶巷開出來,正好是一段大路,路上車子也多一些,更加不引人矚目。”
“不過……”
“不過什么?”程千帆問道。
“現在是晚上,路上車會比較少,這本身就容易被發現。”李浩說道。
說著,他扭頭看了眼后視鏡,“帆哥,后面有一輛車跟著。”
“留點神。”程千帆說道。
“是。”
過了五六分鐘,李浩說道,“帆哥,那車子開進琵琶巷了,不是跟蹤我們的。”
然后,李浩咦了一聲,“帆哥,有車子從琵琶巷開出來了,跟在我們后面。”
程千帆沒說話,只是微微點頭。
“帆哥,那輛車拐彎了,沒有再跟著我們。”過了幾分鐘,李浩說道。
程千帆沒說話,他甚至閉上了眼睛,似乎在思考什么。
一路上,車來車往。
車子開進了薛華立路二十二號的中央巡捕房大院。
“帆哥,到了。”李浩說道,“一會我停好車,就去找小茹。”
“嗯。”程千帆點點頭,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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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要走開的時候,他忽而走到駕駛座窗口,敲了敲車窗。
李浩搖下了車窗。
“你隨我回辦公室,哪兒也不要去。”程千帆淡淡說道。
“帆哥,不是……”李浩驚訝問道。
“聽我的。”程千帆表情平靜,說道。
“是。”
盡管不知道帆哥為何在如此緊要關頭突然改變了主意,但是,李浩只能服從命令。
李浩進了副總巡長辦公室,急切問程千帆。
程千帆看了浩子一眼,豎起一根手指在嘴邊。
盡管內心中有太多的不解,李浩還是習慣性的乖乖閉嘴。
程千帆坐在轉椅上,拿起辦公室上的鼻煙壺和放大鏡,仔細的研究起來。
李浩數次欲張嘴詢問,卻還是終究沒有開口。
“浩子。”程千帆放下手中的放大鏡,看了李浩一眼,說道。
李浩立刻說道。
“太悶了,放首歌。”程千帆說道。
“啊?”
“啊什么?我說太悶了,放歌曲。”程千帆瞪了李浩一眼。
“噢。”李浩只得轉身就擺動黑膠唱片機。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今宵離別后,何日君再來;喝完了這杯請進點小菜,人生能得幾回醉,不歡更何待,來來來,喝完這杯再說吧……”
“怎么了?”程千帆看了浩子一眼。
“帆哥,我聽說這個女人是日本人。”李浩指著唱片機說道。
程千帆搖搖頭,沒有理會浩子。
又過了十幾分鐘,他看了一眼坐立不安的浩子,“有什么就說。”
“帆哥,你之前不是讓我去找小茹發電報的嗎?”李浩說道,他想了想,“你剛才問我那些話,是擔心有人跟蹤我們?”
程千帆‘嗯’了一聲。
“可是,這一路上我也一直在觀察,并沒有人一路跟蹤。”李浩說道。
一路上也一直很警惕,并未發現什么異常。
“浩子,你也說了,是沒有人一路跟蹤我們。”程千帆說道,“你難道不覺得今天晚上,我們碰到的車子多得有些反常嗎?”
“帆哥,你的意思是敵人一路接力換車跟蹤我們?”李浩立刻明白了。
“不錯啊,連接力這個詞都知道了。”程千帆看了浩子一眼,笑道。
“是小茹教我的詞。”李浩說道,他思索說道,“帆哥,你是懷疑這個情報是假的,是敵人在試探?”
“情報也許是真的,至于是否在試探,那就不曉得了。”程千帆點燃一支煙卷,只是抽了一口,就夾在指尖,目光幽幽說道。
“可是,可是,既然情報可能是真的,這么重要的情報……”李浩著急說道,他一咬牙,“帆哥,還是我去吧,我去見小茹,我們是兩口子,就是敵人懷疑,也不會有什么把柄的。”
程千帆微微搖頭,“這次不一樣。”
他對李浩說道,“前次的泄密事件,敵人已經高度警覺了,因為情報是高度機密,日本人幾乎可以確認泄密發生在他們內部,在這種情況下,日本人徹查此次泄密事件,將會前所未有的重視。”
程千帆表情嚴肅說道,“別說你是我的手下了,就是我這個時候外出,敵人都會嚴查到底的。”
他看著李浩,“你和周茹,本身來看并無問題,但是,我們這種人,最怕的就是被人盯上,一旦敵人嚴密勘察,我們是經不起查的。”
“浩子。”程千帆面色嚴肅,“如果是我來調查泄密事件,即便是你這個時候去見周茹有合理的解釋,但是,寧可錯殺,我也會先把你和周茹抓起來秘密審訊的。”
“帆哥,那我們就這么干坐著?”李浩有些不知所措,問道。
“我們此前送出了示警情報,該做的我們都已經做了。”程千帆說道,“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保全自身。”
“帆哥,可是敵人突然提前占領法租界,這肯定會打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李浩說道。
“我說了,我們該做的已經做了,他們撤離緩慢,那是他們的問題。”程千帆沉聲道。
看到李浩還要說話,程千帆輕輕搖頭,緩緩說道,“留待有用之身,與我們而言,這就是目前最現實也是最正確的選擇。”
李浩看著帆哥,盡管內心不情愿,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你去食堂,讓劉師傅弄一碗湯面來。”程千帆說道。
“是。”
“記住了,日本人天亮以后進駐法租界的情報,只能你一個人知道,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向任何人再透漏。”程千帆說道,他表親嚴肅無比,“把嘴巴給我閉上。”
“曉得嘞。”李浩沒精打采說道。
他看了帆哥一眼,張了張嘴巴,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有說。
浩子覺得帆哥那些話太刺耳了。
帆哥太冷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