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定下了彩頭之后,眾女便公推焦順這個發起人做裁判,將大家選定的龍舟一一記下。
這端午龍舟賽前后分成三輪,每輪又有十二支隊伍參賽。
第一輪是探春拔了頭籌,她雖也瞧著那些玩偶有趣可人,卻不愿意沾染焦順的東西,故此干脆選了個仕女娃娃,順水推舟的轉贈給了寶玉。
后面兩次她也是如法炮制,使得賈寶玉提前收集齊了全部五個仕女娃娃,還余出一次挑選的機會,幫襲人挑了個半人多高的真絲抱枕。
最后有那多的剩的,焦順也沒跟人聲張,直接命人將大部分送到了史湘云車上,又留了紙條讓她把喜歡的留下,不中意的送出去做人情。
而等回程的路上,史湘云發現玩偶和紙條,心下愈發如同抹了蜜一般——這半日下來兩人雖沒幾句正經對答,可焦順卻處處露著體貼殷勤,大事小情更是處置極為出彩,讓她這個未婚妻也跟著面上有光。
湘云素來就是個大方的,何況焦順也說了,讓她選些出來做人情。
故此等回到家便分了三份出來,一份親自給李紈送了去,一份讓翠縷拿給了王熙鳳、平兒,最后一份則是托李紈送去東府那邊兒。
李紈那邊兒且先不論。
翠縷抱著兩個毛絨玩具尋到王熙鳳院里,卻聽說王熙鳳被大太太喊了去。
還好平兒在家,翠縷便把兩個毛絨玩具都交到她手上,嬉笑道:“這也是趕上了,姐姐先選可心的,等選好了再把不喜歡的給二奶奶就是。”
平兒剛想答話,外面王熙鳳便風風火火的闖了進來,一面吆喝著讓平兒更衣,一面納悶的打量那兩個毛絨玩具:“這是哪里來的?雖怪模怪樣的,瞧著倒比那布老虎有趣多了。”
“是我們姑娘在外面贏的彩頭。”
翠縷把什剎海事情簡單說了,又刻意顯擺道:“后來有那多的,焦大爺也都給了我們姑娘——可我們姑娘也實在沒處擺放,便讓我給奶奶和平姐姐送來當個玩物,或者干脆拿來賞人也成。”
“呦”
王熙鳳別有深意的搜了眼平兒,嬉笑道:“你們姑娘有心了,順哥兒也有心了!”
又寒暄了幾句,這才打發翠縷去了。
等翠縷一走,王熙鳳把那兩個絨毛玩具擺在桌上,嘖嘖稱奇道:“倒也真是有趣——哎,你也時不時就過去走一遭,怎不見你帶兩件回來?”
平兒撇嘴:“我就空著手,奶奶都還要當賊拿我呢,哪還敢捎回什么來?”
隨即忙岔開了話題:“奶奶不是剛從大太太屋里回來嗎,這換上衣服又準備去哪兒?”
“嗐,別提了!”
王熙鳳一面照鏡子補妝,一面無奈道:“老爺看上了鴛鴦,大太太非拉著我去跟老太太討她呢!”
平兒聞言搖頭笑道:“我瞧這事兒未必能成,平常我們背著人說起話來,聽她話里話外的意思,頂瞧不上大老爺那樣的做派,只怕未必肯依從。”
鳳姐兒點頭認可了她的推斷,又道:“方才我也勸過大太太來著,偏她就拉下臉來呵斥我——這好良言難勸該死的鬼,我也便一味的應承敷衍,由著她去自討沒趣。”
頓了頓,又道:“對了,大太太還想讓你跟鴛鴦說合呢,依我看,趁著她還沒來,你索性到園子里逛逛,估量著她走了你再回來。”
平兒答應一聲,便忙躲到了大觀園里。
說也巧,那邢氏在賈母面前張不開嘴,便照著原計劃想要利誘鴛鴦,讓她自己來打這個先鋒。
誰知鴛鴦左右言語,邢氏見說不動她,又想著自來都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消她家里有意攀附權貴,這事兒也一樣能成,索性撇下鴛鴦,去尋王熙鳳打探鴛鴦家中的現狀。
鴛鴦因聽邢氏這話頭,知道必是還有下文,干脆也躲到了園子里。
兩人就這么迎頭撞在一處,見左右無人,平兒打趣道:“呦,新姨娘來了!”
鴛鴦聽了,登時便漲紅了臉,惱道:“原來你們串通一氣算計我,等我先找你主子算賬去!”
平兒見她當真惱了,忙拉著她到一旁大石頭上坐下,把方才主仆兩個的對話復述了一遍。
鴛鴦聽完冷笑道:“咱們這關系,有些話有些事我也不瞞著你,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大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做大老婆,我也不去!”
平兒還沒說什么,大石頭后面就有人哈哈大笑:“好個沒臉的丫頭,虧你說這話也不怕牙磣!”
兩人都是吃了一驚,隨即見是襲人從石頭后面轉出來,這才又松了口氣。
卻聽襲人道:“論理我不該背后說人,可這個大老爺也太好色了,家里但凡是平頭正臉的,他是一個都不肯放過!”
平兒在一旁笑道:“你既不愿意,我教你個法子,不用費事就能了解此事。”
鴛鴦道:“什么法子?你說來我聽。”
“你只和老太太說,就說已經給了璉二爺了,大老爺就不好要了。”
“呸!”
鴛鴦惱怒的啐道:“你們家璉二爺又能好到哪去?前頭你主子和他為什么鬧起來,你當我不知道是怎得?”
襲人笑道:“既然他們兩個你都不愿意,那我就和老太太說,叫老太太說把你已經許了寶玉了,大老爺自然也就死了心了。”
“你們!”
鴛鴦憤然起身,頓足罵道:“兩個不得好死的小蹄子,我把你們當自己人,想著能幫忙拿個主意也好,誰知你們一味的取笑我!哼你們自為都有了結果了,將來都是做姨娘的,可據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們且收著些兒,小心別樂過了頭兒!”
兩人見她惱了,忙賠笑討饒,又問鴛鴦自己是個什么主意。
鴛鴦銀牙一咬,冷笑道:“能有什么主意?左右我不依他就是了!”
平兒搖頭道:“你硬挺著不答應,這事兒也未必能了斷——大老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雖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如今他不敢把你怎么樣,可難道你還能跟老太太一輩子不成?拖到那時再落到他手上,卻只怕……”
“怕什么?!”
鴛鴦賭氣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離,若是老太太歸西去了,他橫豎還有三年的孝呢,難道才死了娘就先收小老婆不成?!退一萬步說,他就真這般罔顧人倫,我大不了絞了頭發做姑子去,再不然,橫豎還有一死!”
聽她說的剛烈決絕,平兒襲人對視了一眼,都不知這事兒到底該如何收場。
半晌,平兒忽然幽幽一嘆:“其實頭兩年來旺嬸兒就相中你了,還打算央二奶奶幫著說合呢,可惜還沒等開口,他就先得了爵位官身,這事兒也就不了了之了——若當初這事兒能成,你如今早就是正經官太太了。”
鴛鴦聞言愣怔了片刻,方搖頭道:“是我命里無福。”
“咦?”
襲人從中聽出了故事,不由詫異道:“先前說璉二爺和寶二爺你都不答應,卻怎么說到焦大爺你就改了口風?這倒真是奇了,憑他再怎么,難道還能越過璉二爺和寶二爺不成?”
鴛鴦自知失言,原本想要敷衍過去,可耐不住襲人糾纏,最后只好破罐子破摔道:“若論出身、相貌,自是沒得比,可他原是與咱們一樣的奴才,如今卻能在老太太面前談笑風生,比一般的世交子弟還受尊重,這其中所付出的努力和辛苦,只怕比你們主子強出百倍不止!”
說著,她又想起了上午的情景:“尤其到這份上,他還能不忘根本,同咱們這些人將心比心……”
襲人聽到這里,忍不住做出牙酸的表情,咋舌道:“瞧你這說的,快把焦大爺夸到天上去了!真要論起來,他屋里那些個丫鬟,又有那個沒被收用的?若依我說,他只怕和大老爺也差不到哪去!”
鴛鴦正要反駁,旁邊平兒先不依了,板起臉來道:“這話就不對了,大老爺那是牛不喝水強按頭,焦大爺屋里的可都是上趕著的——晴雯那浪蹄子更是因為賭氣,就趁著主子酒醉自己爬上了床!錯非是來旺嬸寬容,焦大爺又肯回護她,換了誰家能容得下這樣的?”
鴛鴦也道:“焦大爺雖也貪婪女色,可對身邊人卻不是大老爺、璉二爺能比的!要依著我說,寶玉雖待你們也好,卻未必有焦大爺照管的周全!”
見她兩個眾口一詞,襲人縱然心里不服,卻也只好服軟討饒。
恰這會兒的功夫,鴛鴦的嫂子找了來,說是有天大的喜事,其實不過是借著這小姑子攀高枝兒罷了。
鴛鴦不客氣的點破了她的心思,她又拿平兒和襲人的身份說事兒,結果再次被三人冷嘲熱諷的頂了回去。
她嫂子自覺沒趣,只好去向大太太回稟。
邢氏沒了主意,只好又回稟給了賈赦。
賈赦先將她劈頭蓋臉好一通罵,然后又命人找了鴛鴦的哥哥金文祥去,關上門直謀劃到后半夜方歇。
而因為自家嫂子的嘴臉,鴛鴦也是氣的一夜沒睡。
第二天一早,金文祥就來請示賈母,說要接妹妹回家去逛逛。
賈母允了,命鴛鴦出去,鴛鴦本不想去,可在老太太面前又不好聲張,只得勉強跟著哥哥回到了家中。
返回頭再說王熙鳳,因從平兒口中確認了鴛鴦的心意,更覺得這事兒沾染不得,于是早上抓緊時間處置完家務,便尋了個由頭躲到了老太太屋里。
說來這由頭也是現成的。
昨兒蔣玉菡那事兒瞧見的人不少,自然免不了有在王熙鳳面前賣嘴的。
鳳姐兒便拿了這事兒,在老太太面前繪聲繪色的說了。
老太太聽完后怕的不行,捻著瑪瑙手串道:“阿彌陀佛!也虧的有順哥兒在,不然要鬧出什么來,可如何是好?”
打從焦順成了史家的準女婿,又給史家尋了條光明正大的財路,這老太太對焦順是越看越順眼。
如今又聽說他立了大功,便道:“昨兒就說要設宴請他,偏你們出去鬧了這一遭,回來又多說乏了——不如今兒我單設一桌請他,也算是酬謝酬謝?”
說著,便揚聲呼喊:“鴛鴦、鴛鴦!”
旁邊丫鬟忙提醒道:“老太太,鴛鴦姐姐一早就被他哥哥接回去了。”
“哦,我又給忘了。”
賈母恍然的一拍頭,轉而吩咐王熙鳳道:“鳳丫頭,那這事兒我就交托給你了——到時候記得讓璉兒過來陪酒,以前是主仆,往后可就得當親戚處了。”
說著,又忍不住嘆氣:“鴛鴦不在,這屋里真是一個中用的都沒有!”
王熙鳳正要賴在她這里,免得再讓邢氏纏上,自然是滿口答應了,一面鋪派酒宴、一面給焦順下帖子。
這端午焦順本只有一天假,但前幾天張羅著畢業典禮的事兒,一直也沒空休息,昨兒好容易放假,又被拉去跑前忙后的,故此干脆又補了一日休沐。
日上三竿,他撫弄著玉釧身上的情趣褻衣,正要乘興再來個返腸小段兒,結果就得了賈母的帖子。
無奈只得洗漱更衣,抖擻精神前去應酬。
到了賈母院里,恰與鴛鴦打了個照面,焦順以為她是迎出來的,倒也并未太過在意,只是照例笑著招呼了一聲。
鴛鴦卻有些神情恍惚,愣怔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要還禮。
焦順察覺出異樣,卻也不好細問究竟,隨手從袖筒里摸出個木制魔方,沖鴛鴦笑道:“昨兒瞧龍舟賽時我特意準備了些彩頭,這還有剩的,姑娘若不嫌棄就拿去解悶。”
說著,又演示了一下玩兒法。
鴛鴦再次愣怔了好一會兒,才鄭重其事的接過了那魔方,沖焦順道了個萬福:“多承焦大爺記掛了。”
“不值什么,不值什么。”
焦順故作大度的擺擺手,這才跟著她進到了屋里。
且不提在老太太跟前如何。
卻說賈赦在家接到金文祥的消息,說是鴛鴦已經答應去跟老太太說了,登時喜的眉開眼笑,一面督促邢氏準備好洞房花燭,一面又吩咐金文祥去打探消息,只等鴛鴦和老太太說了,便立刻拿轎子抬了來。
只是左等右等,也不見那邊兒傳回消息,他漸漸不耐煩起來,便又命人去催促金文祥夫婦,還特意交代一切從簡,趕緊把人弄來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