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焦順的囑咐,薛蟠一面火急火燎的差人去尋那幾個親隨,一面滿世界的去找母親妹妹——他對自家的生意向來是一知半解,該把人派往何處,又該安排個什么司職,都要先問過寶釵才好定奪。
這一打聽,才曉得嬸嬸竟也來了京城,而且還因為舟車勞頓暈倒在了前院。
不用問,母親和妹妹肯定是在那邊兒守著。
于是他又風風火火尋到了前院客房里。
彼時薛姨媽正與薛蝌、寶釵、寶琴幾個,守在妯娌床前憶苦思甜,眼見兒子愣頭青似的從外面闖進來,不由嗔怪道:“你一大早又去哪兒撒野了?真不知你們這個哥哥上輩子是什么托生的,連重陽節都不肯安生一日!”
薛寶釵卻看出哥哥神色有異,起身問道:“哥哥可是遇見什么事兒了?”
“這……”
若換在兩刻鐘前,聽妹妹問起來,他必要手舞足蹈的炫耀一番,可如今聽了焦順的剖析,卻哪還敢在人前嘚瑟?
吞吞吐吐抓耳撓腮的,這下連薛姨媽也瞧出不對來了,忙跟著起身喝問:“孽障,你是不是又在外面闖了禍?!”
被母親妹妹連聲追問,薛蟠也只好坦白道:“我主要是不想太便宜了梅家,所以讓人往梅家老太婆的院子里放了兩箱二踢腳……”
“什么?!”
這下子輪到薛蝌和薛寶琴坐不住了,不約而同的從床沿上躥將起來,難以置信的看向薛蟠。
“這、這……”
薛蝌一張瓜子臉漲的鐵青,幾乎咬碎了牙才勉強把臟字咽了回去,頓足道:“哥哥真是好糊涂!先前焦大哥和我不都勸過你了么?!你怎么還……唉!”
原本在焦順的精心策劃下,退親的事情已經是徹底的反轉了,梅家身敗名裂,妹妹的也挽回了名聲,誰能想到臨了臨了的,薛蟠又跳出來畫蛇添足多此一舉?!
“放心、放心!”
薛蟠見狀,忙拍著胸脯道:“我這回壓根就沒露面,是差幾個小廝去做的——眼下過來,就是想跟寶釵商量商量,看把那幾個知情人送到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躲上一陣子,免得被人追查到他們身上。”
頓了頓,又補充道:“至于梅家那邊兒,焦大哥說是會親自派人盯著,有他出面,咱們就更不用擔心了!”
眾人聽他說完,才稍稍放下心來——倒不是滿意薛蟠的應對,而是因為得知焦順已經開始插手善后了。
薛寶釵正要詢問都有哪些人知情,忽聽身后傳來一個虛弱的聲音:“咱們家的事兒,怎好一再麻煩焦大人?”
眾人一愣,旋即回頭望去,卻見薛二太太不知何時已經醒了過來,正費力的試圖支起身子。
“媽媽!”
“母親!”
寶琴、薛蝌兄妹忙上前攙扶,又七嘴八舌的追問她身體如何,可還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薛寶釵則是立刻去外間,吩咐讓把大夫再請回來問診。
等寶釵重新折回里間的時候,薛二太太也終于應付完兒女的噓寒問暖,正無奈的對薛蟠笑道:“文龍還是這不管不顧的脾氣,真不知是隨了哪個。”
薛蟠撓著頭訕訕憨笑。
薛二太太則是又提出了方才的問題,自己家的事情,怎么好一而再再而三的麻煩那焦大人?
“媽媽放心。”
薛寶琴忙寬慰母親道:“焦大哥素日里最是急公好義,況與伯母又頗有些淵源,自不是別人可比。”
說著,轉頭目視一旁的薛姨媽。
薛姨媽明知道她這話并沒有旁的意思,卻還是忍不住有些羞窘,不安的扭動著嬌軀,將熟透了的蜜桃在繡墩上研磨了幾下,這才點頭道:“順哥兒的母親原是我在娘家的貼身大丫鬟,論關系比之親姐妹也不差多少。”
說完這話,她自己倒更窘迫了,先前只想著兒女的看法,卻倒忽略了還有這一層關系。
“原來如此。”
薛二太太這才恍然,旋即又問起了事情的具體細節。
這滿屋子除了薛姨媽,大都曾參與其中,故此也沒什么好瞞著的。
寶琴又刻意想逗母親開心,說的繪聲繪色天花亂墜,講到興起時,還全文背誦了焦順的隨筆草稿,直引的薛寶釵頻頻側目。
那篇草稿,寶釵也能全文背誦下來。
但那是因為她是‘隨筆’的主要撰稿人,為了揣摩其中的精髓部分,反復看了不下百八十遍,若再背不下來反倒奇怪了。
但寶琴又是何時一字不差的背下來的?
略一琢磨,薛寶釵就想到了林黛玉頭上,心道林妹妹原來是替寶琴討的,她兩個倒真是投了脾氣。
只是這回林妹妹卻怕是好心辦了壞事,若寶琴這丫頭過幾日就回金陵,那東西不過是個念想罷了,但現如今她明顯要久駐京城了,這念想最終會發酵出什么來,可就難說了。
而薛二太太聽女兒說了這許久,對焦順的印象也漸漸‘豐滿’起來,同時也隱隱察覺到了女兒的心思。
畢竟知女莫若母。
那焦大人年紀輕輕就坐到了當朝五品,偏又能放下身段迎合女子的喜好,縱容姑娘們一展所長,這樣前程遠大又體貼入微的男子,有幾個小姑娘能抵擋得住?
就連薛二太太自己都聽的動心了,暗道女兒這番夸贊,但凡有六七成是真的,也便堪為良配了。
只是不知,他可曾娶親?
她正猶豫是等一會兒沒人的時候再問兒女,還是直接當著大嫂一家問出口,卻突然發現屋里早沒了薛蟠和寶琴的蹤影。
聽她問起薛蟠寶釵,薛姨媽忙道:“他們兄妹去外間了,方才不是說要把那幾個知情的小廝,先打發出去躲一陣子嗎,他們就是鋪派這事兒去了。”
薛二太太這才恍然。
與此同時。
外間寶琴已經雷厲風行的圈定了兩處避風港,又命人把這幾個小廝的家屬聚到一處,明著說是讓他們后顧無憂,實則是充做人質,免得這幾個小廝不聽約束。
正發號施令,就見焦順的貼身親隨栓柱找了來,進門就道:“大爺讓我傳話,梅家老太太似乎并無大礙,不過……”
薛寶釵剛松了一口氣,都準備拜謝漫天神佛保佑了,忽然聽到這聲‘不過’,一顆心頓時又提到了嗓子眼,忙追問:“不過怎得?”
“不過梅家給了那大夫五十兩銀子,讓他守口如瓶,又對外宣揚說老太太被嚇的不輕,我們大爺琢磨著,應該是想演一出苦肉計博取同情。”
“反了他們了!”
薛蟠拍案而起,怒容滿面的罵道:“好一家狼心狗肺的東西,竟還想往你薛大爺頭上扣屎盆子!”
薛寶釵白了哥哥一眼,反問:“哥哥難道不是沖著把人嚇個好歹去的?那里就冤枉你了?”
“這……“
薛蟠訕訕的坐了回去,訥訥的狡辯道:“可這不是沒出什么事兒嗎,怎么還要往我頭上扣……”
說到一般,又吹胡子瞪眼:“梅家嘴里就沒半句實話,不是說那老虔婆快要病死了么,這兩大箱特制的二踢腳,就是好人也得嚇的夠嗆,偏怎么她一點事兒也沒有?”
薛寶釵干脆懶得理會他了,和顏悅色的問栓柱:“你家大爺還交代什么了?”
“我們大爺還說,龍禁衛的人已經把梅翰林帶走了……”
“當真?!”
薛蟠又蹭一下子竄了起來,這回卻是喜形于色:“他活該,龍禁衛的人可算是干了件正經事兒!”
連續被打斷了話茬,栓柱都差點忍不住沖他翻白眼,全當是沒聽見一樣繼續道:“不過我們爺說了,他這回完全是受人蒙蔽,多半不會受什么嚴懲。”
“怎么會這樣?”
薛蟠登時又泄氣皮球一般,癱坐回了椅子上。
薛寶琴點頭道:“除此之外,焦大哥可還有別的交代?”
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她又表示不管有什么需用之處,請焦順盡管開口,本就是薛家自己捅出來的麻煩,萬沒有讓焦順一力擔待的道理。
梅家。
眼瞧著癱軟成一坨的丈夫,被幾個龍禁衛連抬扛的弄上馬車,打馬揚鞭疾馳而去。
梅夫人在府門前哭的是肝腸寸斷,一轉頭卻見兒子兩眼發直,嘴里念念有詞:“來了、來了,果然還是來了!”
她見兒子情緒明顯不對,忙上前拉著他寬慰:“寶森,你放心,你爹肯定是被冤枉的……”
“這昭獄還管你冤不冤枉?!”
梅寶森下意識想要甩開母親,可見到母親梨花帶雨的平添三分嬌弱,一時就沒忍心動手,只咬牙切齒的道:“再說那焦順是皇帝的寵臣,龍禁衛的人能不偏幫著他?!到時候三木之下,還不是想要什么口供就有什么口供?!”
聽兒子說的言之鑿鑿,梅夫人也越發慌了。
昭獄的兇名,她自然也是曾聽說過的,倘若真要搞屈打成招那一套,只看剛才丈夫幾乎癱軟在地的樣子,就知道他必然耐受不住。
到時候是什么罪名,還不就看對方怎么羅織?!
“這、這可如何是好?!”
她雖素有三分聰明,可這時候還是亂了方寸。
“除非……”
梅寶森的目光陰沉如墨,嘴里卻只起了個頭就不見下文了。
“除非怎得?”
“沒怎得,母親問我,我又問誰去?”
梅寶森發力甩開母親的手,板著臉道:“事已至此,聽天由命吧——我且先守著老太太去。”
說著,用帕子掩住口鼻,快步穿過了臭氣熏天的大門。
見兒子這副冷漠的樣子,梅夫人在門前又愣怔了好一會兒,越想越覺得兒子不大對勁兒,于是也忙追著回了后院。
轉眼到了傍晚。
梅老太臥室里,梅寶森打發走丫鬟仆婦,用身子遮住祖母的視線,從袖筒里摸出個小藥包來,把里面的粉末全都倒進藥湯里,又用湯匙攪拌均勻。
他回頭看了看祖母,一臉獰笑的就待捧起藥湯送過去。
“你在做什么?!”
這時梅夫人猛的闖了進來,聲色俱厲的一聲大吼,緊跟著二話不說,扯起兒子就往外間拖拽。
梅寶森沒想到自己會被母親撞破,一時也有些發懵,直到被拖出臥室才猛然驚醒過來,用力甩開母親,色厲內荏的抱怨道:“母親這是做什么?”
“你說我做什么?!你在那藥里放了什么,你自己難道還不清楚?!”
梅夫人直到現在,還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太太可是最疼孫子的,寶森怎么就敢……
“我、我……”
梅寶森支吾兩聲,嗓音卻陡然大了:“我這還不是為了咱們梅家著想?!父親如今在被抓進了昭獄,若不趕緊想辦法把他撈出來,咱們一家可就全完了!”
“這和你要害老太太有什么關系?難道老太太一死,老爺就能放出來了?!”
“怎么不能?!”
梅寶森梗著脖子信誓旦旦:“到時候咱們一口咬定,老太太就是被薛家和那焦順害死的,等把事情鬧大了,龍禁衛那邊兒就不好對父親下手了!”
“就算最后父親還是被判有罪,咱們家畢竟也鬧出了人命,多少都會寬待一點——也或許就不用抄家連坐了!”
“也或許?”
梅夫人震驚的盯著兒子那張無比熟悉,這一刻卻又充滿了陌生的臉:“就因為也或許的事兒,你、你就要毒死老太太?!”
她退后了半步,用力的搖頭:“你肯定是病了,再不就是中了邪!我、我去找大夫、找和尚道士給你瞧病去!”
說著,轉身快步就要往外走。
“母親!”
梅寶森頓時急了,撲上去一把抱住了母親,激動道:“我沒病、更沒中邪,我是為了梅家,我這是要救梅家,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你松開、你快松開!”
梅夫人拼命掙扎,拉扯間忽聽‘哧’的一聲,梅夫人低頭看去,卻是自己的衣襟被扯開了半邊,她有意要遮掩,可雙手都被兒子控制著。
抬頭想讓兒子松開自己的手,卻突然發現梅寶森正直勾勾盯著自己襟前,臉上顯出病態的亢奮與癡迷。
“你、你……畜生!你還不快松開我!”
“母親!”
梅寶森卻反倒抱的更緊了,他順勢將臉埋進母親懷里,夢囈也似的道:“就算父親回不來了,這個家里也還有我在,咱們把京城的宅子賣了,去個沒人認識咱們的地方,我耕田你織……嗷!”
他正起勁的‘飲水思源’,冷不丁就被梅夫人咬在了耳朵上,直疼的他嗷一嗓子,下意識松開母親,捂住了血淋淋的耳朵。
梅夫人趁勢沖出屋外大聲呼喊,宣稱兒子是因為接受不了父親被抓,一時犯了失心瘋,勒令聞訊趕來的仆婦們七手八腳將梅寶森綁了起來,又用毛巾死死堵住了他的嘴。
“把他、把他先關進柴房里,然后請大夫來診治!”
梅夫人驚魂未定的吩咐著,想了想又補充道:“再找一班道士和尚過來做法事。”
等仆婦領命,將梅寶森押去了柴房。
梅夫人獨自在客廳回想著方才那一幕,不由得淚如雨下。
這陣子家里內憂外困,她原本最擔心的是丈夫,卻沒想到兒子才是承受不住壓力,率先精神崩潰的那一個——事到如今,她仍然不愿意相信,方才那些禽獸之舉都是源于兒子的本性。
不過梅寶森這偏執又沖動的情緒,也確實是受刺激之后的異常之舉。
哭了好一會兒,梅夫人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于是忙快步進了里間臥室。
結果進門之后她就徹底傻眼了,只見原本被放在桌子上的碗,此時已經挪到了床前的小幾上,而碗里下了毒的湯藥也早被梅老太喝的一滴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