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薛蝌魂不守舍的回到榮國府內,朝著薛蟠的院子走出百十步遠,才猛地想起母親還在客院歇息。
于是忙不迭調轉方向。
等到了客院,見薛寶琴正拉著母親身邊的管事婦人,詢問沿途種種,他便指了指里間問:“母親已經睡下了?”
“才剛睡下不久。”
寶琴起身道:“用了那大夫的藥之后,晚上氣色明顯好多了。”
說著,又問:“哥哥怎么這時候才回來?可要命人送一碗醒酒湯來?”
因不想驚動臥病在床的薛二太太,眾人干脆將寶琴也蒙在了鼓里,故此寶琴還以為哥哥是才從大觀園里回來的。
“不必了。”
薛蝌擺擺手,順勢斜了那管事婦人一眼,那婦人立刻心領神會的尋了個理由告辭離開。
等她走后,薛蝌這才一屁股坐到妹妹對面,邊自斟自飲邊把晚上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
薛寶琴聽說那梅家老太太,竟然被梅寶森下毒給害死了,一時也不禁瞠目結舌。
后又聽說焦順誆騙梅寶森給家里寫信,卻趁機讓哥哥從信上摘出文字,偽造了一封簡短的認罪書,并最終憑此奠定勝局,不由對焦順贊不絕口。
而薛蝌聽妹妹大贊焦順,卻是如坐針氈欲又止。
他有心想把梅夫人的事情告訴妹妹,好讓妹妹斷了那些不該有的念想。
可這事兒畢竟還沒有百分百實錘,也或許焦大哥早就出來了,又或者十動然拒了呢?
再說焦大哥幫了薛家這么多忙,今兒之所以去梅家,也是為了薛家的事情在奔波。
如今沒有十足的把握,自己就急不可待的在妹妹面前臧否他的人品,若一旦錯怪了焦大哥,豈不是……
“哥哥是怎么了?”
薛寶琴這時也發現了哥哥的古怪,不由納悶道:“難不成這里面還有什么隱情?”
“沒、沒有。”
薛蝌略一遲疑,終究還是沒有吐露實情,只嘆息一聲道:“唉都道是天子腳下首善之地,不曾想竟還有這樣的事情!”
薛寶琴只當哥哥是在說梅寶森的事兒,也嘆道:“如今看來,我倒要多謝梅家高抬貴手了,不然若嫁給這樣畜生不如的東西,定是生不如死!”
頓了頓,卻又道:“不過咱們真正應該感謝的還是焦大哥,若不是他屢次出面,又怎么可能……對了,這事兒最后怎么處置的?”
聽妹妹又提起焦順,薛蝌心下就跟便秘似的難受,還好末尾轉了話題,他才不至于一時沖動說漏了嘴。
“這個么……我和焦大哥自然希望能將那梅寶森明正典刑,但賈雨村卻擔心會節外生枝,影響到朝中文臣的對他的看法,所以想要把這事兒壓下去——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多半明兒就有定論了。”
三更、梅府。
因由里到外都是汗津津黏膩膩的,新出爐的一對兒奸夫y婦,只得用席子上鋪著的白布當毛巾使,又順便將供地上、墻上、供桌上的痕跡統統揩去,最后丟進火盆里付之一炬。
再加上靈堂里本就燒著香燭紙錢等物,倒也堪堪掩去了這一場酣戰留下的氣息。
剛收拾停當,沒等身心俱疲的梅夫人喘一口氣,就又被焦順打橫抱起來放在了腿上。
梅夫人大驚失色,以為焦順還要繼續返場,正準備連聲討饒,卻聽焦順問道:“你可曾想好了,等那梅廣顏回來該如何應對?”
“這……”
梅夫人方才魂都丟了幾回,哪里還顧得上想這些?
而如今聽焦順提起丈夫來,又羞又愧的更不知該如何是好。
想到丈夫屢次三番罵這焦順狡詐,她索性便將皮球踢了回去,嬌弱無力的問:“你、你說該如何應對才好?”
焦某人還真就存了返場的心思,畢竟禁忌這玩意兒沒打破之前讓人束手束腳,可一旦打破了,卻總能讓人欲罷不能。
只是他到底不敢在梅家久留,于是勉力收束了心神,將自己剛編的故事分享給了梅夫人。
等交代妥帖了,他便讓梅夫人前面開路,趁著夜色從梅府后門溜之大吉。
且先不提焦順去了何處。
卻說梅夫人回到靈堂里,勉力又試漏補缺了一遍,確認沒什么遺留下的來的痕跡之后,因實在耐不住困倦,便靠在墻上渾渾噩噩的睡了過去。
因早有吩咐,家里的下人也不敢打攪,故此她這一睡,就足足睡到了日上三竿——若非靈堂外突然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哭喊聲,說不定她還能一直睡到中午。
“母親、母親、母親!”
被那肝腸寸斷的動靜驚醒,梅夫人立刻分辨出這是丈夫的聲音,她一個激靈連忙扶著墻起身。
還不等往外迎,就見梅廣顏跌跌撞撞的闖進來,噗通跪地痛哭失聲。
梅夫人這一刻心慌到了極點。
誰能想到丈夫竟這么快就被放出來了?
雖然她已經和焦順對好了口供,可問題是被關在順天府的梅寶森可還不知道這一節,倘若兒子那邊兒路唇不對馬嘴的,豈不令丈夫生疑?
好在梅廣顏哭的幾欲昏厥,倒并沒有注意到她的異狀,又給了她收拾心境的時間。
梅夫人好容易壓下心頭的慌亂,一面上前攙扶丈夫,一面柔聲寬慰道:“老爺節哀,千萬保重身體。”
梅廣顏又掙扎著磕了兩個頭,這才踉蹌著起身,示意妻子扶著自己去棺槨前瞻仰母親的儀容。
不想梅夫人腳下竟比他還慢了兩拍,最后梅廣顏
干脆甩開了梅夫人,撲到棺槨前看著躺在里面的母親,再次嚎啕大哭起來。
見不用再去那棺槨前,梅夫人心下稍稍松了口氣,婆婆尸骨未寒,自己就在她靈前做出了這樣的事情,雖說目的是為了保全梅家唯一的骨血,可還是沒臉也沒膽子再去看婆婆的儀容了。
梅廣顏哭的嗓子都啞了,才忽然想起要問母親的死因,于是轉回頭咬牙道:“我下午走的時候,母親明明還好好的,怎么晚上忽然就撒手人寰了?!”
饒是梅夫人早有準備,心頭還是狂跳不已。
于是下意識不答反問:“老爺怎么這么快就被放出來了?”
梅廣顏微微揚了揚下巴:“老爺我本就是被叫去問話的,今日一早聽說母親、母親……我在昭獄以死相逼,自然就被放了出來!”
雖然不合時宜,但他說到自己以死相逼時,還是帶了三分驕傲。
說完,他又連聲追問母親的死因。
梅夫人經這一緩,也終于調整好了心態,照著昨天晚上焦順手把手教的語,悲聲道:“老太太、老太太其實是服毒自盡的。”
“怎么會?!”
“昨天老爺被帶走之后,也不知是誰把這件事情告訴了老太太,結果老太太聽說是去了昭獄,以為老爺必無幸理,于是就……”
聽到這里,梅廣顏如遭雷擊,往后踉蹌了半步,又撲倒在棺槨上嚎啕大哭道:“母親、母親,是我害了你啊、是我害了你啊!”
哭了幾聲,他忽又起身指著妻子罵道:“你這賤婢是怎么當的家?怎么會讓人跑到在老太太跟前亂嚼舌根兒!”
梅夫人連忙屈膝跪倒:“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若不是我因老爺的事兒六神無主,老太太就不會服毒自盡,寶森也不會落到順天府手上!”
“寶森落到了順天府手上?”
“老太太畢竟是服毒而死,所以我就沒敢聲張——誰知寶森他不明就里,偷偷跑去狀告薛家,說老太太是受了驚嚇而死的,結果不知怎么驚動了薛家,他們便找來順天府尹賈雨村登門查案。”
“因查出老太太是中毒而死的,那薛家小兒一口咬定是有人故意下毒殺死了她,又刻意栽贓嫁禍薛家,妾身百口莫辯……”
“蠢材、蠢材、真是蠢材!”
梅廣顏剛聽說兒子栽贓薛家時,還暗自欣喜兒子到底得了自己三分真傳,竟有這般的急智。
后來聽說被薛家拿住把柄倒打一耙,登時又起了虎父生犬子、恨鐵不成鋼的心思。
連罵了兒子幾聲之后,他才又追問:“明明母親是服毒自盡,你又怎么會百口莫辯?”
“因為我實在說不清楚,老太太是從哪兒弄來的毒藥。”
梅夫人抹著眼淚哭訴道:“結果那薛家小兒揪住這一條不放,所以我才……”
梅廣顏聽到這里,也奇怪老太太自盡用的毒藥是怎么來的,可妻子已經提前說了不清楚這事兒,先入為主之下,他自然沒法追問。
最后只咬牙頓足道:“查,一定要查個清楚!”
說著,就要招呼管家進來鋪派任務。
“老爺且慢!”
梅夫人連忙攔下了他:“昨晚上若非順天府尹賈大人不想把事情鬧大,和那薛家小兒打起了對臺,只怕我與寶森都要被帶去順天府羈押了——如今寶森還在順天府里關著,若是老爺一回來就大張旗鼓的查問,賈大人那邊兒……”
說著,就將賈雨村昨天的語復述了一遍,又略略竄改了薛蝌的態度,說他極力要求嚴查此案,正因兩人意見相左,所以昨晚上才選擇了暫時擱置。
至于焦某人的存在,則是徹底被她隱瞞了下來。
梅廣顏聽完之后,好半天才想明白賈雨村是因為什么,才不愿意繼續深挖此事,于是忙道:“既如此,我這就去拜會那賈雨村,當面痛陳利害,免得他被那薛家小兒蠱惑,將母親的死栽贓到你們母子頭上!”
顯然,他對于母親是自盡的說辭并無懷疑,畢竟梅夫人一向孝敬公婆,從沒有半點違拗的地方。
而他更是萬萬想不到,兒子在遭受大起大落的刺激之后,竟就萌生出了弒親的念頭!
聽說梅廣顏要去順天府見賈雨村,梅夫人好容易平復下來的心肝登時又七上八下,想也不想便脫口道:“我也去!”
“你去做什么?”
梅廣顏瞪了眼妻子,又指著母親的棺槨道:“母親的喪事總要有人主持,你留在家……”
“老爺!”
若不提前和兒子串供,一旦賈雨村將他放出來,事情可就遮攔不住了——依著丈夫對婆婆的癡孝,說不定當場打殺了那逆子也未嘗可知!
于是梅夫人只好硬著頭皮搶先道:“我實在是放心不下寶森,何況老太太一貫最疼他,若能盡早把他接回來守靈,老太太泉下有知,想必也能走的安穩些。”
“這……”
梅廣顏雖然還是覺得妻子應該留下來守靈,可看她一臉焦躁不安的樣子,最終還是點頭應道:“也罷,那你就跟我一起去吧。”
兩人說好之后,梅廣顏先在家里披麻戴孝,然后才帶著妻子趕奔順天府。
等到了順天府衙門口,梅廣顏在門前通名報姓,不多時就有人將他領了進去。
一直在馬車上窺探的梅夫人見狀,也忙下了馬車,湊上前自報身份,表示希望能見一見兒子。
誰知那守門的壓根不知道梅寶森是誰,任憑梅夫人怎么哀求也不肯答應。
時間一久,梅夫人焦躁之余,也終于瞧出對方是想勒索些銀子,可來時太過慌急,再加上對這衙門口的規矩也不甚了解,所以她身上竟是分文沒有。
問遍了幾個隨行的下人仆婦,也只湊了幾兩散碎銀子。
結果那門子一臉鄙棄,連看都懶得看那碎銀子一眼。
這卻如何是好?!
倘若不能搶在丈夫之前見到兒子,那一切可就……
正急的團團亂轉,忽就見有個差役從里面出來,指著梅夫人同那守門耳語了一番。
那守門聽完,立刻側身道:“那你就領她進去吧。”
梅夫人雖不明所以,但這時候也顧不得多想,忙跟著那新來的衙役進了府衙。
進門之后,她才提心吊膽的打聽:“讓我進來,可是我家老爺的意思?”
那衙役卻不答,只說是等到了地方就知道了。
梅夫人無奈,只好硬著頭皮跟在他身后。
誰知因心下恍惚,轉過一處月亮門之后,竟就不見了那衙役的蹤影!
梅夫人大急,趨前幾步左右張望,有心呼喊卻又不敢,想要退回去卻又不甘。
正在兩難之際,忽就被人從身后懶腰抱住。
梅夫人吃驚之下剛要掙扎,只聽身后傳來個新進熟悉的聲音:“太太是在找我嗎?”
卻不是姓焦的,還能是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