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門夾道內。
探春雖然因為急于剖白,一開始未能發現焦順的異樣,但時間久了,遲遲不見焦順做出任何回應,還是漸漸覺察出不對來。
于是微微蹙起滿蘊英氣的眉毛,試探著喚道:“焦大哥?”
焦順這才回過神來,然后與探春四目相對了半晌,突然緩緩抬起手來在她眼前攤開,亮出了藏在掌心里的紙條。
方才他仔細衡量過了,這姐妹倆一個手狠一個心黑,看似是半斤八兩,實則大有區別。
探春雖然狠辣,但卻并不完全是為了一己之私。
而迎春黑化之后,則是陷入了完全的自私自利當中,且還有相當程度的自毀傾向。
這就已經足夠讓焦順做出取舍了,更何況根據探春所言,悶殺賈赦的元兇其實是王夫人,且另有王熙鳳和邢氏參與其中,這就基本網羅了榮國府一多半的權利人士。
錯判了形勢的迎春,要拿什么跟她們斗?
除非是再次直接掀桌子,拖著王夫人、王熙鳳、探春、邢夫人一起死。
這可都是焦順夾帶里的人物!
偏向迎春,或者隱瞞此事,只會讓事情難以收拾。
唯有讓探春知情,才有可能一勞永逸的免除麻煩!
該怎么選,再簡單清楚不過了。
卻說探春眼見焦順遞給自己一張紙條,初時還有些莫名其妙,等看清楚紙條上的內容,登時嬌軀一震,下意識劈手奪過,瞪圓了美目細瞧,再三確認了上面的內容,又忍不住失聲道:“她怎么敢?!”
她捏著紙條的手指微微發顫,指尖更是白里泛青,有那么一瞬間恨不能將這紙條撕成碎末,但最后,她還是在焦順的淡然注視下,小心翼翼的將其收進了香囊里。
然后款款一禮,沉聲道:“多謝焦大哥示警,小妹可以保證,今日之事絕不會再發生了!”
這應該是動了殺心了吧?
焦順砸吧砸吧嘴,有心想要說些什么,但最后卻只是邁步朝前,嘴里招呼道:“走吧,別讓她起了猜疑。”
探春喚回侍書,緊隨在后。
一開始她的表情還有些扭曲僵硬,但越是臨近后宅就越是舒緩,等到跟著焦順出現在眾女面前時,已是春風拂面嘴角擒笑。
不過院里薛姨媽、寶琴等人卻笑更歡。
焦順也沒事人似的上前打聽:“嬸嬸這是遇見什么高興事兒了,說出來讓我也跟著開心開心。”
“還不是寶丫頭和林丫頭。”
薛姨媽一手掩著傲視同儕的胸襟,一手捏著帕子笑道:“平素里兩個見了總是斗嘴,卻不想、卻不想……”
說到半截,又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往下說。
一旁平兒見狀,便笑著上前耳語道:“我們方才進去時,寶姑娘正和林姑娘抱成一團,倆人還嘴對嘴……”
這畫面……
焦順腦補了一下就覺得食指大動,可惜男女有別,他終究難以親見,除非日后……
“三丫頭。”
這時薛姨媽拉住探春道:“你們幾個難得出來一趟,不如跟我回去住上一晚——你母親那里,我自會派人知會。”
原來她找上門來是為了這個。
若是沒有剛才的紙條事件,在薛姨媽極力邀約之下,探春或許還會應允,但現在么……她只恨不能背插雙翅飛回去,又怎肯再去薛家留宿?
當下態度堅決百般推脫,薛姨媽苦勸無果之后,也只得作罷。
于是等送走了三春,她便也帶著薛寶釵、薛寶琴往家里趕。
路上因見女兒醉的深沉,薛姨媽不由奇道:“你姐姐今兒是怎么了?我從來沒見她醉成這樣過。”
坐在一旁的寶琴,轉頭看看醉態可掬歪在伯母腿上的堂姐,無奈搖頭道:“我也說不好,或許…或許是后悔了吧?”
“后悔?后悔什么?”
“我聽說當年姐姐曾與焦大哥談婚論嫁,現如今……唉,寶二哥或許是個好玩伴,卻實在不像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
聽完這番話,薛姨媽頓時沉默了。
她輕輕撫摸著寶釵滑若凝脂的臉頰,過了許久才幽幽嘆道:“事到如今木已成舟,便是后悔又能怎得?”
且不提二人的婚事乃是御賜,即便能退親,難道自己還能把寶釵嫁給焦順不成?
那豈不成了母女共事一夫?
雖然幾次與王夫人聯手抗日,已經讓薛姨媽的底線一降再降,卻也還不至于沒羞沒臊到如此田地。
話分兩頭。
卻說探春一路不動聲色,甚至還主動與迎春、惜春討論起席間種種,說說笑笑盡顯姐妹情誼。
等回到榮國府里,她又拉著二人道:“你們也乏了,不妨先回家歇歇,我自去回太太一聲便是。”
惜春樂得不用應酬,頭一個便應了。
迎春也并無異議。
于是探春辭別二人,一面匆匆趕奔清堂茅舍,一面吩咐侍書去請王熙鳳前來。
王夫人彼時正在園子里納涼,閉著眼睛側躺在逍遙椅上,雙腿在腳踏上蜷縮著,任憑一襲真絲長裙從頭至尾裹出個肉葫蘆。
聽稟報說是三姑娘回來了,她才朦朦朧朧的起身,習慣性的端正坐好,露出高高在上的慈愛笑容。
等探春見了禮,她便笑問:“今兒在云丫頭那兒可曾盡興?她在這邊兒時就最喜歡熱鬧,這次你們去了,她想必是歡喜的緊。”
“云妹妹喝高了,連寶姐姐、林姐姐也都醉了。”
探春笑著回了句,旋即對一旁打扇子的彩云彩霞兩個道:“姐姐們先忙別的去吧,我有事情要跟太太私下里商量。”
雖然共同悶殺賈赦的經歷,讓兩人之間的關系變得無比緊密,但探春素來知道進退,似這般直接越俎代庖喧賓奪主卻還是頭一回。
王夫人立刻明白,這必是有極其要緊的事情要說。
于是等彩霞、彩云退下之后,她忙不迭追問:“可是你焦大哥說了什么?”
探春微微搖頭,輕聲道:“且等一等鳳姐姐。”
王夫人愈發如臨大敵,兩人就這么又枯等了將近一刻鐘,才見王熙鳳急匆匆趕了來。
她一邊拿帕子擦汗,一邊沒口子的抱怨道:“妹妹愈發會指使人了,若真有急事,你路過前院時喚我一聲,豈不省得太太久等?”
說到這里,王熙鳳突然發現探春和王夫人的表情不大尋常,微微一怔,下意識又壓低嗓音問:“怎么了這是?”
探春也不答話,直接取出那張紙條展示給二人過目。
王夫人頭一眼還沒反應過來,王熙鳳卻是猛地捂住了嘴,悶聲道:“這、這是迎春寫的?!”
探春點點頭,又補充道:“是寫給焦大哥的,焦大哥又悄悄轉給了我。”
“她怎么敢?!”
王夫人這時候也終于明白了,蹭一下子跳將起來,直驚怒的胸如脫兔。
“噓!”
王熙鳳和探春同時做出了噤聲的手勢,旋即王熙鳳又追問期間細節,等聽完之后,她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評斷,只能搖頭咋舌道:“這二丫頭可真是、可真是、可真是……”
“可真是瘋了!”
王夫人幾乎咬碎了銀牙,雖然迎春這次主要的目標是探春,可當初親手悶死賈赦的卻是她,若這件事情就此走漏了風聲……
王夫人猛地打了個寒顫,都不敢再往下想了。
“瘋了?瘋了、瘋了……”
王熙鳳若有所思的咀嚼著這兩個字,忽然兩眼放光道:“沒錯,她指定是瘋了!”
王夫人還沒品過味兒來,下意識點頭道:“她若不瘋,又怎么會做出這樣恩將仇報的事情來?!再說了,一開始想要弒父的不正是她自己么?!”
她猶自憤憤不平,卻見探春也開始念叨那‘瘋了’二字,這時才有些回過味兒來,恍然的看向王熙鳳:“你難道是想?”
王熙鳳微微頷首,旋即又目視探春,等著她做出決斷。
好一會兒,探春才重重吐出一口濁氣,艱澀的道:“罷了,到底是姐妹一場。”
對賈赦這個害群之馬,她能下的去死手,但對于從小一起長大的二姐姐,卻到底還是存了三分不忍。
王夫人這時卻又遲疑道:“大嫂倒好說,可老太太那邊兒……”
“事到如今,也只能向老太太透露些實話了。”
打定了主意之后,賈探春又變得堅定起來,與王熙鳳你言我一語,商量出個七分真三分假的說辭。
等王夫人背熟了,又換上一身便服,三人就風風火火直奔前院賈母居所。
賈母正與鴛鴦下五子棋,見這一行三人從外面進來,便捻著棋子對探春笑道:“三丫頭回來啦,怎么樣,今兒玩兒盡興了沒?云丫頭和你林姐姐可好?”
未等探春答話,王夫人先道:“老太太,有件事兒我們想跟您商量。”
說著,又目視一旁的鴛鴦。
賈母蹙起眉頭,將手里的棋子放回遠處,下意識坐正身形,又沖鴛鴦擺了擺手。
鴛鴦立刻帶著人退了出去。
“說吧。”
等到屋內只余自家人,老太太聲音帶了些顫抖的問:“是林丫頭不好,還是湘云有什么……”
“她們兩個都好著呢!”
王夫人見她誤會,急忙解釋了一句,又道:“是二丫頭,她、她敢是瘋了!”
“什么?”
賈母一時有些轉不過彎來,林黛玉和湘云她都有陣子沒見了,但迎春臨出門還過請安來著,當時也沒見有什么不對勁兒的地方啊?
見老太太如此模樣,王夫人立刻將那張紙條雙手奉上,又嘆了口氣解釋道:“這是在焦家時,二丫頭偷偷塞給順哥兒的——得虧順哥兒分得清輕重,私下里又把這紙條給了三丫頭。”
“這、這……”
賈母看清楚上面寫的內容,一時昏黃的老眼都撐圓了,轉過頭往前探著身子,難以置信的瞪向探春:“你、你你……”
“老太太您先聽我把話說完。”
王夫人說著,上前扶著她重新坐正,然后才道:“其實寶玉被抓那日,府里還發生了一樁大事,當時二丫頭也拿著這樣一張紙條,準備出首告發大伯暗行巫蠱之事。”
“什、什么?!”
賈母得虧是重新坐正了,不然身形一晃就要癱到地上:“這、這可是抄家滅門的大罪,他怎么敢、怎么敢……”
王夫人故作無奈解釋:“其實是前兩年的事兒,可這真要被揭發出來,又怎么說得清?當時虧是林丫頭和三丫頭撞見,及時給攔住了——后來我拿那紙條去找大伯對證,不想他驚怒之下竟就病故了。”
“當時我們只當二丫頭是被逼的狠了,又想著大伯既然走了,事情有所轉圜,她應該也不會再胡鬧,誰成想……”
賈母顫顫巍巍從旁邊拿起單眼老花鏡,仔細辨認了一下紙條上的字跡,最后苦嘆一聲,反問道:“那你們準備如何應對此事?”
這時王熙鳳插嘴道:“我覺著,二丫頭就是先前受了刺激,所以腦袋有些不清醒了,給她找個清凈背人的所在將養上幾年,也許就又好了。”
賈母畢竟經的多見得多,聽完立刻就明白了她們的意思。
這年頭大宅門里對于犯下大錯,又或者是知道了什么不該知道的陰私,偏又不好滅口的女子,往往會選擇圈禁在家,或者送到外面的家廟里,對外就說是犯了癡癥,需要靜養。
她沉默半晌,最后軟軟的往后一靠:“罷了、罷了,我老了,管不了那么多,你們想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吧。”
“老太太……”
王熙鳳還想寬慰她幾句,賈母卻頭也不抬的沖三人擺了擺手,一副不欲多言的樣子。
三人只好躬身告退。
等送她們離開之后,鴛鴦折回堂屋里,卻見賈母正把頭埋在枕巾上,肩頭一聳一聳的。
“老太太?”
鴛鴦喚了一聲,見賈母沒有反應,忙大著膽子上前將她扶起,卻見老太太臉上已是涕淚橫流。
“您、您這是怎么了?”
卻聽老太太哭道:“嗚嗚嗚,我對不起國公爺、我對不起國公爺啊,這個家、這個家……嗚嗚嗚……”
且不提賈母如何悲傷,又到底明白了什么。
卻說王夫人幾個回到大觀園內,便雷厲風行的將迎春圈禁在了綴錦樓里,還將她身邊的丫鬟婆子一股腦換了個遍。
“把上面的窗戶全都封好!”
探春指著二樓,吩咐道:“都給我仔細著,若是二姐姐出了差池,你們一家老小都別想脫罪!”
等那些專門選定的仆婦齊聲應了,探春又看了眼自始至終都一言不發的迎春,拂袖轉身而去。
等與先行一步的王夫人、王熙鳳匯合之后,三人又選了個僻靜所在,討論后續該如何處置迎春。
“眼下不好將人送出去。”
探春沉聲道:“但一直關在家中也不是個辦法,最好等到巡城司的人撤了,就將二姐姐送去城外家廟里。”
王夫人微微頷首。
但一旁的王熙鳳卻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跳出來反對道:“那家廟亂的一塌糊涂,時有僧盜尼娼的傳聞,若出了什么不忍言之事,豈不又是一樁麻煩?依我看,還是該送去個真正的清凈所在。”
“真正的清凈所在?”
王夫人疑惑道:“你指的是?”
“我是說妙玉的牟尼院!”
王熙鳳說著,暗暗斜了探春一眼,才又繼續道:“妙玉買下那廟之后財力不濟,又拉不下臉來找人化緣,如今全賴邢家表妹和我們幾個出錢供養著——聽說珍大嫂還曾將她那頑劣的三妹妹送去修身養性,如今早都調理好了。”
這也就是仗著王夫人不知情了,尤三姐那里是調理好了,分明就是把牟尼院上下折騰的夠嗆。
至于王熙鳳主動把人往妙玉那邊送,則是存了酬功的意思——她一直都以為焦順替賈元春說情,是為了幫自己洗脫罪名,如今有了機會,自要給那賊漢子些甜頭嘗嘗,也或許他高興了,連王家也肯出手搭救呢?
“這、這合適嗎?”
王夫人卻很是有些猶豫,畢竟當初妙玉就是她親手趕走的,誰能保證對方不會懷恨在心?
這時探春忽也幫腔道:“聽說珍大嫂也時不時去那廟里,可見妙玉早已經捐棄前嫌了——太太當時本就是應珍大嫂所請,自然更不用擔心被她記恨。”
頓了頓,又道:“再說了,二姐姐畢竟也只是憑空猜測,若不然就不會只點出我來了。”
探春自然明白,王熙鳳把迎春送去牟尼院是為了什么,不過她正好可以借機在焦順面前賣好——再說了,二姐姐不是想跟自己搶男人么?自己這也算是成全了她!
“既然你也這么說,那便送去牟尼院吧。”
見她二人都推薦牟尼院,王夫人也便沒再糾結這個問題。
與此同時。
焦順在聚鴻樓里的言談舉止,也已經事無巨細的擺在了閣臣們案頭。
“哼”
次輔賀體仁看罷嗤笑一聲:“果然是小人得志,如此犯忌的事情,也虧他敢大張旗鼓。”
另一位閣老徐輔仁卻搖頭道:“這樣的事情,還不至動搖了他的根基——尤其是在他拿出電報機之后。”
年紀最輕的王哲,揚了揚手里的密報,忽然道:“二位,你們說這新政,是不是也有其可取之處?”
內閣原有四位閣臣——計票時首輔算兩票——去年五月首輔隋世龍因工學一事憤而辭職之后,皇帝壓著不肯添補,又不肯將賀體仁轉正,內閣里便只余下這三位輔臣了。
聽王哲竟為新政張目,賀體仁眼中閃過警惕之色,但言語間卻仍是慢條斯理好整以暇:“不知王閣老有何高見?”
王哲放下密報,正色道:“據聞,西夷之中真正掌控格物致知道理的,也多是皓首窮經的學究,而不是那些身份低微的匠人——格物致知這四個字出自《太學》,本就是我儒家首倡,若這工業革新的大潮浩浩難當,也理應是在我等讀書人獨占鰲頭!”
賀體仁這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一時也不禁有些意動。
電報機的發明,委實有些超出了他們的預想,在中下層儒生當中造成的震撼就更大了,一些不明所以的,甚至將之當成了仙人之法。
再加上先前的鐵甲艦、噴火車,一時難免有‘獅兒難與爭鋒’之感。
若依王哲的法子,將這工學納入儒生體系當中,或許也是一條不錯的出路。
當然了,事先肯定要將焦順這個‘獅兒’除掉才行。
王哲見他如此,忙又趁熱打鐵道:“眼下還不到摘桃子的時候,但咱們可以先找一批心志堅定,又在這上面有所涉獵的年輕人暗中培養,若果有所成,再伺機而動不遲。”
“可這樣……”
徐輔仁這時忍不住質疑:“等到學有所成之后,這些人還能算是儒生么?”
王哲沉默片刻,又斷然道:“或可稱新儒。”
“新儒?那你讓天下儒生如何自處?難道……”
“好了。”
賀體仁及時制止了兩人的爭辯,一錘定音道:“若事情還有轉圜,也未必就要如此——但咱們總得留個后手,以防工學勢大難制。”
見他并未徹底倒向王哲,徐輔仁也便沒有爭論。
多個備案總是好的,雖然他極不情愿看到什么新儒、舊儒的派系之爭,但那好歹也還打著儒學的名號不是?總比儒學被徹底排擠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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