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法師狼狽地爬了起來。
灰頭土臉,臉上掛著一縷鼻血,法師袍的前襟還粘了老大一團馬糞。他卻毫無所覺,死死的盯著格雷特的眼睛,好一會兒,長嘆口氣。
“格雷特,謝謝你。——但是,我不能學。”
“不能學?為什么?”格雷特訝然:“是怕學不會嗎?我可以講得簡單點啊!”
科普什么的我最拿手了!給病人和家屬講病癥情況,講手術方案,從來都能講到他們聽懂的!
他向前一步。艾略特法師立刻退后一步,目光戀戀不舍,卻又是遺憾,又是悲哀:
“我不能學。——法師的規則,任何知識和服務都有代價。而這個冥想法的代價,我付不起。”
“可是——你之前幫了我那么多——”
“你告訴我的也已經夠多了。”艾略特目光柔和,深深地凝視了格雷特一眼。然后,似乎是害怕自己反悔一樣,咬了咬牙,轉過身去:
“抄寫術我回去就為你施法。通曉語言,你需要的話,也沒問題。但是不要再告訴我更多了——我付不起。”
格雷特愣在原地。
剛才艾略特不向他開口,他自問可以理解,身為法師,總有些自尊心啊、驕傲啊,隨便什么東西。
可是自己勸了又勸,他還是要堅守等價交換的原則,絕對不肯動搖……
你就先賒賬再分期付款也行啊!
格雷特遺憾的想要摔碗。艾略特法師越推辭,他越是想把東西教給對方——反正也沒什么特殊的,前世里,是個醫學生就能學到。糾結之下,猛然急中生智:
“那個……我需要的代價,不是你想的這個。”
“什么?”
“我在學習這些知識的時候,曾經發過誓。”一旦開了頭,格雷特說的話就越來越順暢。反正誓言的存在是真實的,發誓的過程也是真實的。最多他宣誓的時候已經改版了N次,不是最早的原版而已:
“我發過誓,把我學到的這些知識,毫無保留的教給我老師的兒女,我自己的兒女,以及,愿意遵守相同誓言的弟子。所以,只要你愿意發誓——”
快答應啊!
不是看你之前幫了我很多忙,這些東西,才不會教你!
格雷特頗覺得自己有點皇帝不急太監急。然而艾略特法師想了好一會兒,抬起頭來,第一句話卻是:
“是什么樣的誓言?”
呃……好吧。魔法世界,對誓言慎重一些是應該的,不然死了都不知道是咋死的。格雷特深吸口氣,開始復述改版的,或者說,適應本世界特點的希波克拉底誓言:
“……我愿盡我的能力與判斷力所及,遵守為病家謀利益之信條,并檢束一切墮落及害人行為……我不得將危害藥品給與他人,并不作此項之指導,雖有人請求亦必不與之……
我將對所有病人一視同仁,無論其是男是女,是貴人還是奴婢,為我的病人謀幸福……我將檢點自身,不做各種害人的劣行,尤其不做誘奸之事……
在我治病過程中,凡我所見所聞,不論與行醫業務有否直接關系,我都將堅決保守秘密……”
艾略特全神貫注地聽著,越聽越是驚訝。聽到末尾,出神了好一會兒,長嘆一聲:
“立下這個規則的前輩,是一位圣賢吧……”
那當然。希波克拉底嘛。不單是他,扁鵲、華佗、張仲景、孫思邈、李時珍,乃至新中國的諸位大醫,每一個,都是有資格配享神農殿的圣賢。
按照格雷特的指導,年輕法師認認真真地許下了誓言——改版的希波克拉底誓言。隨后,兩個人做賊似的溜進藏書室對面的小房間,格雷特攤開一張大紙,開始畫人體示意圖。
骨骼……
肌肉……
血管……心臟……
血液流向,主動脈、肺動脈、肺靜脈、上腔靜脈、下腔靜脈……
格雷特趴在桌上,足足畫了一個小時。一邊畫,一邊講,畫得手腕酸痛,講得口干舌燥。畫圖紙換了一張又一張,從左到右,鋪滿了整個桌面。
這一次真是耗盡了他身為醫生的繪畫實力。以前都是畫示意圖,簡筆畫,能把事情說清楚就行,從來不要求形狀正確、比例相當。反正一般就畫個把器官,或者幾根骨頭什么的,病人和家屬能理解最好,不能理解……
不能理解,那就在治療中加深理解唄。
哪像這次,是要拿出來賣錢,不,換知識換信息的,不得不保證質量。
哎喲,我的老腰——
格雷特直起腰來,反手錘了錘后腰。左手邊,艾略特法師和他一樣的姿勢趴在桌面上,瞇著眼睛,臉幾乎貼在畫上。如果他剛剛沒站起來的話,兩個人的上半身,正好搭出一個直角。
喂,你再往下趴一點,就要鉆到畫里去了哎……
格雷特有點想笑。他習慣性地,或者說,像前世千百次詢問病人和家屬那樣,詢問艾略特:
“有什么地方不明白嗎?”
……沒有回應。
艾略特法師趴在最新一張的人體示意圖上,看得如醉如癡,像是被攝了魂。
格雷特耐著性子等了一分鐘,又一分鐘,終于放棄等待,開始卷起袖子抄單詞表。抄了大概有半頁紙,艾略特法師忽然跳起來,中箭兔子似的竄了出去。
格雷特:“……”
喂!喂!人體示意圖!你別丟下不要了啊!
艾略特很快去而復返。左手攥著墨水瓶,右手拿著一大卷紙,啪地甩在桌上。不由分說,從格雷特手里抽過魔法文字學,一手按書,喃喃念誦咒文。
光華閃過,空白的紙卷,瞬間變成了厚厚一疊復印件。
抄寫術,完成!
哇,很上道嘛!格雷特眼睛一亮。他笑著向艾略特法師點了點頭——點到了一個背影。年輕法師一把抓起桌上的示意圖,再次飛快躥了出去。這次的速度更快,一邊跑,一邊把圖紙緊緊掖進懷里,像是生怕被人看到一樣。
啊……
希望他能記得清楚。
當初的系統解剖學,他可是學了足足120個學時。就這一疊紙,哪怕精簡了又精簡,想要一口氣背下來,那也是非常不容易的。
格雷特笑著開始干活。左手剪刀,右手漿糊,把抄寫術做出來的復印件剪成一條一條,按順序往白紙上粘。足足忙了一個整天,傍晚走出法師塔的時候,頭頂上轟的一聲,又飛出一個人來——
格雷特反射性地抬頭。四樓窗口,早上剛剛轟飛艾略特的少年拋飛在空中,一邊手舞足蹈,一邊大罵:
“艾略特!你不講規矩!”
格雷特站在法師塔門口,仰面朝天,慢慢張大了嘴巴。
……不是吧,這冥想法效果出得這么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