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霍亂——或者說,在這個小村莊里爆發的疫情,大概率是霍亂。雖然還沒做細菌鏡檢,但是,地上的米泔水樣糞便,已經給了他足夠的信息:大概率,90以上可能,是霍亂!
格雷特一邊緊張,一邊莫名松了口氣。緊張自然是緊張的,大名鼎鼎的甲類傳染病,除了鼠疫就是霍亂。鼠疫桿菌他還沒分離提純出來,當前可能面對的、最可怕的傳染病暴發,就是霍亂了。
然而松一口氣也是真的。如果暴發的是炭疽,他除了立刻返回實驗室,賭一把能盡快肝出青霉素之外,就只有召喚牧師大佬了;
如果是破傷風……破傷風不會人傳人,不過,想要幾天內弄出破傷風疫苗,這比賭出青霉素還難;
如果是肉毒桿菌中毒,那個……
勝敗乃兵家常事,少俠請重新來過……
好在是霍亂。
霍亂這個病,起病急,癥狀烈,傳播快。從任何一個方面看,它都無愧于甲類的名號。然而,只要在源頭堵住它——
格雷特四下一望,奔向最高、最大的一間農舍。這農舍從外墻到屋頂再到地板,全都用原木壘成,外墻上的樹皮都沒有剝掉,可以說粗獷到了極點。能建造起這種房子的人,肌肉可想而知。
而格雷特推開門之后,果然也和一條巨漢撞了個滿懷,差點倒飛出去……
“啊喲!”
“誰?”
格雷特脊背撞在門框上,哎喲一聲,疼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嗚,他就不應該不帶伯納德,以后一定要想個辦法,把野蠻人隨身攜帶……
巨漢卻晃都沒晃一下。蒲扇般的大手拎起他肩膀,往旁邊一轉,拎到門口就著光看了看:
“小法師?你來干什么?”
格雷特齜牙咧嘴地反手去揉脊背。揉了兩下,終于喘過氣來:
“你們村的村長在哪里?村子有瘟疫!很多人都生病了!我是治療者,我來幫助你們!”
“治療者?”
巨漢將信將疑。他上前兩步,彎下腰來看。格雷特就感覺眼前一暗,一大片陰影籠在自己頭上,把自己從頭到腳罩住。他本能地仰身退了一步,巨漢似有所覺,站直身體,往下蹲了一蹲:
“小法師?”
格雷特:“……”
糟了,橡木杖沒帶……
可我現在需要的是牧師身份啊啊啊啊啊!
他左張右望,想要找個證人幫自己證明,忽然側移兩步。右手伸出,按在木屋外的一簇苔蘚上,心里默默祈禱……
“長出來!長出來!快點長出來!”
以前他從來沒有成功過……他的催生神術,除了拿著種子能催生根管子啥的,也就對細菌有用。可是這次,拜托一定要成功啊!苔蘚也好,木耳也好,恰巧吹到墻上的草籽也好,拜托一定要給面子!
一秒、二秒、三秒。掌心下一片茸茸的溫軟,格雷特放開手,一朵燦黃色的蘑菇無中生有,出現在原木粗糙的樹皮上。
巨漢動容。他又后退了一步,以比剛才恭敬得多的態度,向格雷特撫胸行禮:
“牧師大人!”
“別行禮了!快叫人出來幫忙!”格雷特頓足。巨漢站直身子,回頭高喊:
“伯頓!歐格!快出來!牧師大人找!”
木屋里又鉆出來兩條漢子。一模一樣的高大身材,一模一樣的亂蓬蓬的褐發,一模一樣的絡腮胡子。三個人并肩站在一起,格雷特簡直以為自己捅了熊窩,不自禁地又退了一步。最先出來的那個巨漢往下蹲了一蹲,盡可能輕言細語:
“牧師大人,您要我們做什么?”
“請召集所有人過來。你們村子爆發瘟疫了,我——還有那三位法師大人——是來幫助你們的。讓我看看你們的情況,然后為你們治療。”
三個巨漢開始分頭奔跑,吼叫。吼聲隆隆,震動村落,沒一會兒,還在村里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被揪了過來。大半是自己走過來的,一小半,是被別人攙扶著,或者干脆是抬過來的:
“什么事啊?我劈柴剛劈了一半……”
“我正在編雞籠子呢!”
“我還在補衣服……”
“我沒事兒,不就是拉肚子嗎?”
“哎喲……我肚子疼……能不能先讓我拉完了再來……”
村里高高低低一片抱怨聲。然而,當第三個,第五個,第十個拉肚子的人出現時,聲音很快就越來越小。終于,巨漢板著臉往門口一站:
“都閉嘴!牧師大人是來幫助我們的!——牧師大人,請您講話!”
格雷特從他身后鉆出來。一眼掃過,心里就放松了不少:
沒有那種當場上吐下瀉、拉得走也走不動路、皮膚發皺眼窩下陷,呈明顯脫水體征的。真到了重度脫水的地步,他要么聽天由命,要么就只能刷治療術賭一賭了……
心神一松,格雷特立刻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雙臂伸出,向兩邊展開:
“大家好,我是自然之神的侍奉者,我來幫助你們。——到現在為止,腹瀉、嘔吐,或者有其他不舒服的人,請到我左手邊來,沒有不舒服的,請到右手邊。”
幾十個農夫、村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慢慢騰騰開始挪動。被巨漢連續吼叫幾聲,動作終于稍微快了一些,從蝸牛的速度,提高到了烏龜的速度。格雷特也不催促,耐心等待一兩分鐘之后,左手邊,已經站了十五六個人。
男性比女性多,大人比孩子多。格雷特默數著人數,和記憶中的課本對照,越發心里有底:
“一個村子,病倒三分之一的人口。毫無疑問,這是瘟疫!”
一連串的驚呼聲響起。病人隊列里,一個臉色蠟黃的老婦人,搖搖晃晃就往下倒。
更多的聲音驚叫。老婦人右手邊,一個臉色憔悴的少婦奮力舉起雙臂,想要撐住老婦人的身軀,卻忽然臉色一白,抱著肚子蹲了下來。
格雷特立刻向他們走去。一邊走,一邊提高聲音:
“放心,有我在!
但是我一個人忙不過來,一個人的治療術,也治不好這么多人,所以請大家一定要聽我的指引!
只要每個人都聽從安排,大家都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他指揮著病人們往屋子里集中。自己站在門口挨個看過,目測沒有危重患者,便轉過身,一把拉住最開始那個壯漢:
“聽著!這個瘟疫,是吃了,或者喝了不干凈的東西造成的!
我現在不知道是哪里不干凈,也來不及去找,你告訴他們所有人,不許喝生水!
吃的喝的,入口之前一定要煮熟,吃飯之前,或者上廁所以后,要洗手!用肥皂洗手!”
兩大塊肥皂砰砰摔了過去。很硬,很粗糙,是格雷特閑著沒事,在實驗室里自己做來用的。他的手藝實在一般,品相也一言難盡,壯漢卻如獲至寶,雙手捧著,彎腰恭敬地接了過去。
“對了,還有人沒回來嗎?”
“還有!老巴里,費奇,小芙羅拉——”
“去找他們!派健康的人去找他們!我忙完之前,要看到每個人都在這兒!”
格雷特掉頭進屋。聽著壯漢的吼聲在外面響起,格雷特掏出紙筆,露出盡可能親和的笑容。他沿著屋里的一溜地鋪,挨個詢問,挨個診斷:
“老奶奶,您多少歲了?昨天到現在腹瀉幾次?第一次是什么時候?吐過嗎?現在肚子疼嗎?手伸給我……我看一下您的手指……有沒有小便過……”
沒問兩句,老婦人就一彎腰,大口大口地開始嘔吐。格雷特手忙腳亂的去扶她,一邊扶,一邊要注意嘔吐物的顏色形狀,忙得根本來不及注意身上臟污。
折騰了好一會兒,嘔吐終于暫時平息。老夫人精疲力盡,癱在地鋪上,少婦跪在旁邊拿著抹布擦地。擦了幾下,臉色一白,掉頭跑了出去。
格雷特顧不上她。他一邊問診、視診,一邊嘩嘩地記錄:
老年女患,55周歲……算了,在這個世界就算老年吧。
今日凌晨到現在腹瀉5次,先排黃褐色稀便,后排出米泔水樣便……近兩次腹瀉后發生噴射樣嘔吐……
皮膚黏膜干燥,眼窩未見凹陷(?)歪果仁的眼窩他還是判斷不太準……嗓音輕微嘶啞……尿量正常……脈搏正常……
這個基本上算是輕度脫水吧,最多中度。格雷特飛快的下了診斷,柔聲安慰:
“老奶奶,您現在病得不重,好好休息,多喝水就行。——奧羅!來盯著他們燒水!”
奧羅拉·萬用工具人·消毒水灑水車·沃頓法師飛奔過來。格雷特一連串的下達指令:
“叫人去燒水!開水!一定要煮沸!煮沸以后,你立刻降溫到可以喝,然后加糖加鹽——”
“配完以后,給每個病人倒水,用碗或者杯子盛好放在他們身邊,每人750毫升!每小時要喝完一輪!快,立刻去燒,我診斷完最后一個病人的時候,要看到第一個病人喝上水!”
是的,霍亂這個病雖然嚴重,在輕度脫水、哪怕中度脫水的時候,治療的不二法門,就是補液。能口服補液就口服,實在口服不了就靜脈補液。補充液體,補充離子,補充能量,幫助病人頂過去!
能早發現、早干預,及時補液,絕大多數病人,都能熬過去!
蒸餾水里加鹽,加葡萄糖(沒有葡萄糖就用白糖頂一頂),加碳酸氫鈉,加氯化鉀——最后一個格雷特沒有,只能期望食鹽里能有些雜質……回頭要記得制取氯化鉀!一定要記得!
“沒問題!”
奧羅拉掉頭飛奔。格雷特回過頭,老婦人氣息奄奄,努力掙扎起來拉他的衣袖:
“牧師大人,弄臟了您的袍子,真對不起……待會兒讓芙羅拉給您洗吧,這孩子雖然小,手腳倒是勤快……芙羅拉!芙羅拉!”
“阿嬤,芙羅拉去放羊了……”少婦低聲道。她也不嫌棄老人身上的臟污,眼淚汪汪,一手拉著老人的衣袖,一手去拉格雷特:
“牧師大人,阿嬤會死嗎?”
“自然之神會保佑她的。”格雷特努力安慰她。別碰我!離我遠點!我就帶了這一件衣服,交叉感染能少一點,還是少一點好!
然而他還要保持微笑:
“這位女士,你也不舒服嗎?我給你看看……”
格雷特看診的速度很快。連問診,帶病歷,看完一個病人,連三分鐘都用不到。一圈巡視下來,大木屋里又送進了五六名病患,而第一個老奶奶已經捧上了陶碗,一口一口,開始喝奧羅拉倒給她的糖鹽水。
“老板!我完成了!還要做什么?”
“……你去找個大木桶……”格雷特在心里計算了一圈,發現洗手這種事,還是要干預一下,不能放任村民們自行其是。用水缸也好、用水瓢也好,都是分分鐘交叉感染。
他這邊努力看診,另一邊,大水桶也很快就送來了。格雷特指揮著人把水桶送到廁所門口,掏出鈴鐺,低聲念誦:
“時間就是金錢我的朋友!”
小魔怪應聲而出。格雷特塞給他一枚金幣,爭分奪秒,開始下命令:
“金幣,你在木桶的桶壁上,靠近最下面鑿一個洞,然后連接水龍頭……水龍頭打開的閥門要這樣這樣……”
他三言兩語、連同繪圖一起,勾勒出自己需要的模樣。一塊備用的鐵塊扔出,小魔怪雙手前伸,光芒中鐵塊無聲熔化、變形、凝固,亮光消失時,格雷特要的腳踏式水龍頭,已經安安穩穩地附著在桶壁上。
應該沒問題了吧……讓人往里面灌水,扔漂白粉,消過毒就可用來洗手了。待會兒再去看圈病人,消殺什么的,讓奧羅拉去……
格雷特暗自思忖著。一口氣還沒松完,木屋那邊忽然大亂,十幾條嗓子同時叫著:
“牧師大人!牧師大人!”
“我來了!”
格雷特飛奔而去。
木屋中央跪坐著一條巨漢——也不知道叫伯頓還是叫歐格——雙臂伸出,抱著一個癱軟的小女孩。女孩鮮艷的紅發枯萎一般垂落,嘴唇干燥,眼眶凹陷,飽滿的臉頰已經有些干癟。拉起手掌一看,指紋明顯皺癟起來。
至少是中度脫水,甚至,已經開始向重度發展了!發展到這程度,光補液就不行了,一大堆的危險!
格雷特第一個治療的老奶奶,和老奶奶身邊的少婦,焦急地挨在小女孩身邊。見到格雷特進來,兩人一起抬頭,幾乎撲過來抱他大腿:
“牧師大人!您救救小芙羅拉!救救她!史丹尼死了,我們家,只剩下她一個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