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特循聲望去。房間里冒出的小女孩看上去還不到十歲,瘦骨伶仃,褐發黯淡卷曲。而最先引起格雷特注意的,卻是女孩黃乎乎的小臉,和搭在門框上,同樣發黃發暗的小手。
“你……”
他下意識出聲。剛開了個頭,小女孩驚跳一下,小兔子似的縮了回去。而洗衣婦刷地轉了個身,擋在格雷特面前深深彎腰,笑得比哭還要難看:
“法師大人,您請,您請,房間在那邊……”
她手臂伸展,顫抖地指向走廊另外一頭,像一只竭力張開翅膀,擋在推土機前方的母鵪鶉。格雷特卻抬斷了她的話:
“等等。”
他目光定定地看向房間內部。看向小女孩消失的方向,看向那消失在視野里的,異常發黃的小臉:
“你叫她出來。讓我看看她。”
“法師大人!!!”
“讓你叫人你就叫!”黑臉漢子一把搡開了洗衣婦。婦人踉蹌兩步,撞到旁邊木板墻上,哐的一聲大響。黑臉漢子毫不在乎,大踏步走進房間。
“哎,你別——”格雷特在后面叫道。黑臉漢子已經拎了一個高聲尖叫、又踢又打的小丫頭出來,往格雷特面前一墩,彎腰賠笑:
“法師大人,就是這孩子!”
“你別對她們動手。”格雷特搖搖手。他蹲下身子,和小女孩視線齊平,盡可能放柔了聲音:
“小妹妹,你叫珍妮是吧?別怕。我是個治療者,你的臉色好像有點不對,讓我看看你——”
他伸出手去。珍妮拼命地往后縮,靠在洗衣婦身上,被當母親的一把抱住。格雷特托住她小臉看了看,又放出一個閃光術,就著白光觀察了一下她的眼睛:
“奇怪,這鞏膜也不黃啊?小妹妹,你張開嘴,讓我看一下,啊——”
女孩瑟縮著死死抿住雙唇。奧羅拉彎下腰來,蹲在格雷特后面,小聲問他:
“你看什么?”
“她的臉和手黃得奇怪。如果是生病,眼白應該會更黃,可她眼白是正常的……”
格雷特沉吟躊躇,小半是給奧羅拉解釋,大半是自言自語。剛才他一眼看見那個小姑娘,就以為是黃疸。然而黃疸引起皮膚黏膜黃染,是首先出現于鞏膜、硬腭后部及軟腭黏膜,程度加深以后,才會出現皮膚黃染。難道是他看錯了?說起來,對于歪果仁的癥狀表現,他確實不算太熟悉……
正在苦思冥想,背后,奧羅拉嗤了一聲:
“哦,染的。”
伸手一指,一道輕微的法術波動,掠過女孩頭臉。
法師伎倆·清潔術!
一瞬間,枯黃褪去,污漬消失,眾人眼睛頓時一亮。依偎在母親懷里的,是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兒,湛藍色的眼眸,金發柔順,五官精致。哪怕瘦得臉頰都凹了進去,也能一眼看出是個美人胚子。
這樣一張臉,在這種貧民窟里,就是招禍吧……
洗衣婦臉色瞬間慘白。她彎下腰,抱住女兒頭臉,好像這樣就能讓人看不見女兒似的。格雷特微微嘆了口氣,伸手攔住黑臉漢子,由著洗衣婦摟著女兒進房,自己也抬腳跟了進去。
看房間設施,大約就是母女兩個的住所,里面濕氣騰騰,掛滿了洗滌干凈、正在等待熨燙的衣服。地面上擺了兩三個大木盆,小女孩一進房,就自動自覺地蹲到最角落的木盆邊上,背對著他們,開始用力漿洗。
格雷特隨手一指,一條床單飛了起來,虛空展開,把小女孩遮在后面。洗衣婦這才松了口氣,格雷特又為自己掛起一條床單,才坐在床單后面,脫了鞋襪,由得洗衣婦快手快腳地刷洗。自己隔著簾子,和顏悅色和她閑聊:
“你們這樣洗一件衣服,能賺多少錢啊?”
“看、看大小的……大的一件一個銅子兒,小的,五件一個銅子兒……還要給頭兒抽成……”
“那一天能賺多少?”格雷特皺眉:“頭兒就是剛才那個男人?”
“一天……好一點5個銅子兒,運氣不好,只有3個……頭兒就是他,他去接活兒,分給我們做……”
格雷特皺眉。他還記得在哈特蘭城的時候,一條黑面包一個銅子兒,也就夠他吃一天。面前這是母女兩個,一條黑面包,夠她們吃么?看這樣子,房子也未必是她們的,還要付房租,買熨燙衣服的炭火……
“對了,你們平常吃飯怎么辦?自己做嗎?水在哪里打?”
“就……就在旁邊的河里……”
就那條一塌糊涂的臭水河?
哪怕沒有瘟疫,那種河水,也能分分鐘放倒健康人的!
格雷特的臉色,頓時難看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洗衣婦聽他不吱聲,越發不敢說話。她低頭熨干鞋襪,隔著簾子送到格雷特面前,又接了他的褲子過去清洗。剛把衣物浸到水里,木門轟地一聲彈開,一只沾滿污泥的高幫皮靴踏了進來,幾乎踩上水盆:
“蘿拉!半年前借我的錢,你什么時候還!”
洗衣婦反射性地瑟縮了一下。她沒來得及抬頭,先撲下去護住水盆,才顫抖著抬起頭來:
“羅伯特先生,下個月還,下個月我一定還……”
“一定?!”來人嗤笑。“你已經欠我15個銀幣了!15個!這個月再還不上,利滾利,就是2個金幣!你洗一個月衣服能有幾個錢?月底再還不出,就從我的房子里滾出去!”
“羅伯特先生!”洗衣婦聲音惶然。男人在房間里踱了幾步,忽然笑起來:
“算了,我羅伯特也是個好心人,不會把你們逼到死路上。這樣——你把小珍妮交給我,我給她介紹一份工作,怎樣?她長得不錯,還識幾個字,應該能拿到個好價錢……”
“羅伯特先生!”
洗衣婦凄厲地叫了起來。沉重的腳步聲停也不停,徑自逼向房屋角落。片刻,角落里響起一聲驚喜的輕呼,跟著就是水盆翻倒聲,踢打聲,掙扎聲,呼救聲:
“媽媽!媽媽!媽媽——”
“奧羅,讓他住手!”
轟轟轟轟轟——
奧羅拉掀簾而出,一連串法術飛彈,直接把不速之客炸飛了出去。片刻后,房間里就只剩下兩位法師,微低著頭,看向摟抱成一團的母女二人。
“小妹妹,你識字?”
格雷特輕聲道。洗衣婦緊緊抱了一下女兒,顫抖著低下頭:
“是、是的……我教了她一點……”
居然兩個人都識字,在這個平均識字率感人的世界,還真是難得。格雷特并不去追問婦人為什么識字,俯低身體,努力讓自己笑得親和一些:
“那么,你們二位,來我家干活怎么樣?我新買了宅子,正好缺收拾宅子的女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