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克特·黑巖異常傷心,也憤怒到了極點。
雖然他早就和大哥鬧翻了。哪怕是在開爐節當天,大哥走進他家門,也只能喝到一杯麥酒——這幾乎是對陌生人的招待。至于原因?呸,誰叫他背叛了父神!
那個光輝之主有什么好相信的!太陽光能照到礦坑里嗎?!能幫他們采礦嗎?!
哪怕在野外探礦,他們更值得依靠的,也是父神的教誨!
可他除了翻臉之外也做不了什么。大哥有很嚴重的肺病,經常喘不上氣,他知道。而父神的牧師……雖然盡力治療了,效果,也就那么回事。
治療當天有點兒用,然而不到一個月,甚至不到十天,就能回到老樣子。而一位父神的牧師,又能照顧多少病人呢?
三五個月輪不上一次……
這時候,有異教的治療者參與,總比沒有好。貝克特·黑巖除了約束自己的妻子兒女,不許去大哥那邊,更不許聽那個異教的牧師講話,他也做不了什么。
死了算了!
但是,當大哥被叫去參與那個什么“洗肺”治療,最后死去的時候,貝克特的傷心和憤怒,還是讓他沒法漠然置之。大哥最后的幾個小時,是他照顧的!是他眼睜睜看著大哥死的!
躺也沒法躺下來,喘也喘不上氣,伸手一下一下抓著胸口,臉色青紫,嘴角冒出的泡沫里一直帶著血!他沒有辦法!他一點也沒有辦法!
如果不是被叫去洗肺,如果不是那個異教的牧師,理所當然地要他們為族人奉獻、為光輝之主奉獻,大哥絕不會死的……一起死的還有另外一個熟人,被叫去的四個矮人,死了兩個……
“卑鄙無恥的異教徒!異神的走狗!你們別想躲在里面不吭聲!還我大哥的命來!我大哥好好的人,被你們叫去說是給他洗肺,硬是把他折磨死了!殺人償命!殺人償命!!!”
“什么,洗肺?肺也能洗?”格雷特手掌一緊,銀龍少女湊到他耳邊,小聲說話:
“把肺翻出來洗,這是肯定要死人的嘛!那幫家伙,太討厭了!”
“其實……”格雷特深吸一口氣,拉著她倒退兩步。避過人流,鉆進一個清凈的拐角,小聲道:
“洗肺什么的,在這里,是我先開始做的……”
“什么?你?!”
賽瑞拉上上下下,像是不認識一樣打量著他,又像是發現了什么奇異的珍寶。片刻,雙手握拳一揮,憤怒道:
“所以他們是偷你的技術?一群混賬!——你等著,我掀了他們的烏龜殼去!”
“哎哎哎別!!!”格雷特趕緊拽住她。一上手,整個人被拖著向外踉蹌了兩步,幸好賽瑞拉及時停步,才沒讓他被摔出拐角:
“別去!我估計他們沒偷!”
“你還替他們說話?”銀龍少女止步回頭,銀藍色的雙眼亮晶晶地盯住格雷特,瞳孔一點點變淺:
“就那幫家伙,里面能有好人?!”
其實真的有好人。就概率而言,一個大組織里面,肯定有好人,有真誠信仰神靈、踐行教義的人;就實際而言,那個馬丁牧師,也給格雷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可是銀龍少女的怒氣之下,格雷特絕不想當面辯駁。他只能笑道:
“不是替他們說話,是他們偷不了。——就那幫人,一個個連肺里什么樣子都不知道,往里面下管子,哪有那么容易?”
“所以他們是自己胡來啦……”賽瑞拉眸子轉了轉,接受了這個答案,向外面瞪去一眼:
“怪不得弄死人。呸!”
其實“正確的”,或者說,在現代醫學手段和監控設備的監護下,嚴格按規程操作的洗肺,也免不了死人。格雷特訕訕一笑。賽瑞拉已經拽住了他:
“所以肺是真的能洗啦?怎么洗的?你洗了幾個了?哎,你下次洗肺的時候,能不能讓我看看?”
“你遵守規則、家屬也同意的話……”
格雷特嘆息。
外面的吵嚷聲越來越大。驀然一聲轟響,宅邸大門打開,四名光輝騎士兩兩相對,按劍站在階前。跟著,宅邸內走出兩個矮人,一左一右,并肩而立:
“貝克特,別罵了。貝克特和我們,都是自愿接受治療。洗肺本來就很危險,我們都做好了為族人犧牲的準備,就算死了,光輝之主也會接納我們的靈魂……”
“我呸!——你想讓他回不了父神身邊?!”
貝克特一拳砸了上去。兩個矮人大怒還擊,現場有人幫忙揍人,有人拉架,光輝騎士想要隔開雙方又不能太過動用武力,還有人趁亂下黑手,把他們的盔甲錘得“邦邦”直響……
好似冷水入油鍋,瞬間,大宅門口就亂成了一團。
賽瑞拉越聽越是氣憤。她摩拳擦掌,一拽格雷特:
“你站在這里等會兒!我去揍他們!”
“算了,別去了。”格雷特眸色沉沉,拉著她往小巷子里走,遠遠繞開喧鬧中心。賽瑞拉十分不服氣:
“干嘛啊?他們用你的法子,自己胡來,你還幫他們?”
“我不是在幫他們。”格雷特把“他們”兩個字咬得尤其重:
“我是……”
他輕聲嘆氣。治死了人,家人抬著尸體,糾集了一群人在外面罵,這種場面何其熟悉——在他前世十幾年的醫生生涯里,熟悉到,近似夢魘。
也許光輝神教是真的不把矮人的命當命,也許是想和他打擂臺,但是,有人愿意出來為他們作證,說自己是自愿參加實驗。用信仰忽悠的自愿,也是自愿……
至少,在缺乏證據的情況下,他沒有辦法做有罪推定,說光輝神教是故意治死了人。他更沒有辦法,僅僅因為死了人,就放任身邊的人出砸。
他神色黯淡,嘆息不語。賽瑞拉“哦”了一聲,居然也不嚷嚷著要去打架、要去砸房子,拍拍他手背,一聲不吭跟著他走。
兩個人繞來繞去,繞回貿易團駐地門口,格雷特剛想著怎么避開賽瑞拉,悄悄把她的身份告知大法師,就看見幾個矮人快步走了過來:
“格雷特?你回來了?正好!正要找你!”
光輝之主牧師在矮人當中傳教的事兒,王廷十分重視,只是不好發難——畢竟王廷并不能發兵去各個部族。但是,他們在王廷治死了矮人,還有人鬧起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塞拉諾大法師,希蒙德法師,還有格雷特,一起被請進王廷。賽瑞拉也理所當然地跟了一起,幾位魔法師見她是一位精靈游俠,也不好說什么,只對格雷特看了又看。
格雷特唯有笑笑。來到長老團面前,之前和他們洽談洗肺事宜,主持簽約的那位長老臉色沉沉,直接問格雷特:
“諾德馬克先生,有人以治療我們的同胞為名,奪去了他們的生命。我們想知道,他們是有意謀害,還是治療過程有所疏忽,又或者故意無視了危險。洗肺這種治療手段,是您首先創造的,您能給予我們一些指點么?”
格雷特默然片刻。所以,這是要做醫療鑒定的節奏?
他環顧四周,見不遠處擺著一具尸體,先前在宅邸外吵嚷的矮人哭得大胡子上都是鼻涕,趴在尸體上,抽噎不止。很好,至少有尸體,沒讓他空口鑒罪……
再過去一些,兩位光輝騎士分立左右,緊緊保護著一名白袍牧師,對他怒目而視。格雷特嘆了口氣:
“如果允許我解剖尸體,我從醫學上,大致能查出死亡的原因。但是——”
“什么?要解剖?”
“要切開我哥哥的尸體?不可以!”
“貝克特!”
一連串爭執與叱喝。格雷特無奈地嘆了口氣。
就知道是這樣,就知道是這樣——家屬多半不允許解剖尸體,不肯解剖尸體,又要尋求醫療鑒定,這就成了一個無解的難題。而得不到答案的家屬,很多,又會訴諸法律之外的手段……
他頭疼地揉了揉額角。身邊,賽瑞拉向他眨眨眼睛,手指按住嘴角,拉扯出一個夸張的笑容。
格雷特勉強向她一笑。為了避免爭執發展成斗毆,他抬起手示意安靜,繼續道:
“至于醫學之外的問題。我只是一名低階魔法師,于魔法和神術所知不多。死者歿于何種手段,我不一定能準確判斷。”
光輝騎士臉色稍稍緩和。格雷特繼續道:
“至于他們是有意還是疏忽,這個,或許要詢問施法者本人。又或者——叩問諸神。”
“哼!”
“哼!”
抱著尸體哭的矮人,和另一邊的光輝騎士。同時冷哼。一個或許覺得他推脫,另一個,或許被“諸神”這個詞冒犯?畢竟在光輝教廷看來,只有光輝之主是唯一的神明……
格雷特誰也不看,徑直轉身,向座上的長老團一躬身:
“我的能力只到這個地步。非常抱歉。”
現場一片寂靜。塞拉諾大法師眉頭微皺,矮人長老們臉色沉沉,光輝騎士怒目而視。格雷特緩步退到一邊,在法師席位的最下一張椅子上落座,一言不發。
忽然,抱著尸體的矮人慢慢抬起頭,抹了一把淚水:
“那么,如果我讓你動手洗肺,又活下來了,能不能證明他們是在害我大哥?”
今天到10月4日,還是雙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