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帕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里，他是一頭小小的銀月鹿，從生下來開始幾個小時，就跟著大荒原上的鹿群，為了躲避野狼而蹣跚行走；
夢里，他是一條小小的羽蛇，從誕生之前，就透過蛋殼觀察世界，傾聽這個自然的聲音；
夢里，他逐漸成長，成為一頭健壯的雄鹿，成為銀月鹿群的王者，引領、庇護整個鹿群，沖鋒在前，大荒原上的狼群、豹子、黑熊所向披靡；
夢里，他津津有味地吃著蛋殼，一條靈活的舌頭，親昵地舔干他身上的黏液；
夢里，他落在一群卑鄙的土著手里，被他們抓住，塞進籠子，運到非常遙遠非常遙遠的地方，又遇到了現在的主人，一個身上氣味非常好聞的少年；
夢里，他的雙翅漸漸由濕潤而干爽，由軟弱而結實，終于展開翅膀，隨著一條巨大的羽蛇飛上天空；
夢里，他隨著現在的主人走遍千山萬水，游歷，治療，凈化，戰斗；
夢里，他翱翔在森林中，翱翔在草原上空，順著山谷當中的氣流滑翔；
夢里，一個個不同的聲音在喊他：“阿帕，送我去醫療所！”“阿帕，吃飯啦！”“阿帕，我們走！拜托你了，跑起來！”
夢里，群山呼喊著他的名字，飛禽們，走獸們，蛇蟲們，土著們，各種各樣的生靈，向他獻上敬畏和崇拜：
“庫拉卡！庫拉卡！生命之神的幼子！保佑我們！賜福我們！”
他是誰？
他自己，到底是誰？
阿帕不知道。他只知道，巨大的危險就要來了，前所未有的恐怖，就要來了——
“轟！”
兩頭強壯的野獸撞在一起。肌肉在顫抖，電流在飛竄，尖銳的痛苦刺入胸膛，又在體內瘋狂炸開。沖撞，爆炸，撕裂一切！
“轟！”
天空中，雷霆降下。灼熱的光球，熾烈的火焰，無影無形卻異常凌厲的波動撕裂了一切。
他看見群山在傾倒，樹木在滾落，羽蛇身上遮蔽天空的羽翼撕裂，鮮血如暴雨般傾盆而下……
他看見獸群向山谷發起沖擊，他看見樹木和苔蘚都在快速移動，卻沖進了無窮無盡的火焰和雷霆……
他看見有人向他走來，那是和敬拜他的土著長得相似，卻又長得有些不同的生物，他們的身上凝聚著讓他顫抖的力量……
那是，人類……
巨大的痛苦降臨，意識陷入黑暗之前，他的最后一個念頭是：人類好強啊……我也想，成為人類……
我也想成為人類。阿帕在混亂的意識沖突中默默地想。我可以還是銀月鹿，我還愿意載著主人奔跑，但是，我也想成為人類……
在生命的某一個時刻，成為人類……只有成為人類，才能變得像那些人那么強，才能引導月光與閃電的力量……
格雷特坐在銀月鹿身邊，撫摸著它的脖頸，滿臉驚慌。阿帕四條腿屈曲在身體下方，修長的脖頸低低彎著，幾乎要插進土里。
脊背，胸膛，大腿，每一條肌肉都在跳動，甚至骨骼都在咔咔作響！
就好像，有一雙無形的巨手籠在它身體外面，把它揉弄成團，粗暴拆開，再肆意組合。拉拽骨骼，揉捏肌肉，撕扯筋膜……
它怎么啦？
它在發生什么？
格雷特嘗試把精神力探入銀月鹿體內。和之前給他治療的時候不同，這一次，他的精神力，感受到了更加混亂、也更加爆裂的變化：
阿帕體內，原有的那些碎裂魔力圍繞著獸晶核心，不停旋轉，不停融合，不停地發出細細的爆炸。
連同它的身體，骨骼，肌肉，內臟，都被這些魔力牽引著，不停地震顫和變化。
格雷特的精神力剛剛靠近一點，想要細細探索，就被這些力量或是吞噬，或是排斥。想要弄明白發生了什么，無論是他的精神力，還是他的經驗，都沒辦法做到。
“長老！法希姆長老！”格雷特守著阿帕不敢亂動，只能放聲大喊。伯納德撒腿跑出去找人，剛奔出去兩步，外面一聲接近音爆的巨震，地動山搖——
賽瑞拉直接飚了出去！
“來了來了！別拖啊！哎喲！”須臾，銀龍少女拽著——或者幾乎是架著法希姆長老，轟隆轟隆地跑了過來。
越奔越近，腳步卻是一步輕似一步，生怕驚擾了阿帕。只管平伸一只胳膊，架著法希姆長老，快速向前。
法希姆長老氣喘吁吁，兩條腿快速地倒騰著，被拽得胡子都亂了：
“等等！等等啊！哎喲……讓我看看，讓我看看小家伙怎樣了……”
“小家伙”正急得團團亂轉。才這一兩分鐘時間，他的精神力都快要探不進去了：
阿帕身邊，刮起了一陣無形的元素旋風，又像出現了一個元素構成的硬殼，拒止著外界的一切探查。
殼子里，阿帕蜷縮成一團，不時輕輕地抽搐著，皮膚綻裂，流血，很快又止血愈合。這邊剛愈合，那邊又多了幾條口子……
“長老——”
格雷特看見法希姆長老，就像看見救星似的，眼睛一亮，就要往他身上撲。腳尖一踩地面，整個人向前一傾，又奮力向后一仰，奮力止住：
“長老，你快點看看阿帕！阿帕這到底怎么了啊！”
治療開始之前，他看完了長老給的所有資料，也抓著長老討論過，模擬過所有可能的意外。
不管是散亂的力量沒能全部導正歸位，還是這些力量與新的核心沖突，還是阿帕突然又要開始進階……他都有心理準備，也都有治療預案。
可是現在，阿帕的情況哪一種都不符合，現在這個樣子，他從來沒見過啊！
“唔……別急，別急。”
法希姆長老先往格雷特方向按了按手掌。
一股柔和寧靜的力量波動卷過，格雷特不由自主地跌坐回原位，從身體到心靈，都覺得安靜了不少，不像原來那么驚慌焦躁。沒事的，他想，長老已經到了，應該沒事的……
這個安撫術的施法手段，真是從容平和，不見半點火氣啊！
安撫完格雷特，法希姆長老捋著白須，看向阿帕。第一眼，臉色略微凝重；第二眼，目光專注；第三眼，微微垂目，精神力快速覆蓋過去……
“啊，原來如此。”仔細觀察許久，甚至繞著阿帕連續轉了三個圈子，法希姆長老終于松開了緊皺的眉頭。他拍拍格雷特的肩膀，語帶笑意：
“放心，是好事。——這對阿帕來說，是難得的機會，它真的很幸運。”
格雷特眼巴巴地看向長老。幸運？這么痛苦，看著這么危險，叫做幸運？
“阿帕要化形了。”長老微笑著看向元素外殼中，肌肉、骨骼，不斷抽搐變形的銀月鹿：
“在所有的魔獸當中，只有很小很小的一部分能夠化形，能夠變成生命層次更高、更接近本原的形態。只要化形完成，阿帕不但能快速進階到12、13級，向半步傳奇的通道，也就此打開了。”
“可是……它要化形成什么樣子？”
格雷特茫然。魔獸化形什么的，還真的在他的知識范圍之外。這個世界的魔獸，能化形成什么？
蛇變成龍？
老虎和豹子變成飛虎？
鹿呢，銀月鹿能變成什么？麒麟？獨角獸？
——不管哪個路線，身體比例都是不變的呀，阿帕的四條腿，肩膀，脖子，為什么抽搐得這么厲害？
法希姆長老也沉默了。他又仔細地觀察了阿帕一會兒，遲疑道：
“一般來說，銀月鹿都是往獨角獸，或者月神鹿的方向發展。但是看阿帕的情況，他的化形，可能會是一種更為稀少的情況——”
什么？
格雷特身體前傾，雙拳緊握，死死地壓在自己膝蓋上。伯納德呼吸粗重，就連賽瑞拉都下意識地豎起了耳朵，長長的尖耳朵邊上，“刷”地展開了一對皮膜：
“變成什么？”
“……可能是，變成人形……”
“咦！”
“啊！”
“阿帕要變成人形了嗎？是什么樣的人形？小孩？少年？成人？不會變錯了，變成女孩子了吧？”
賽瑞拉雙眼大亮，一連串的問題爆出，直問得法希姆長老哭笑不得。他看了看滿臉擔心，還在盯著銀月鹿沉思的格雷特，先轉向銀龍少女：
“變成女孩子的可能性不大……畢竟阿帕也是一頭雄鹿，自然會給他指引，不會莫名其妙扭曲他的性別。至于是成年還是孩子……”
他沉吟了一些：
“阿帕已經成年了，一般來說，化形的結果，也會是成年人。但是，如果力量不夠……”
賽瑞拉飛快地看了格雷特一眼。很明顯，格雷特初次練習變形術，變成銀龍寶寶的場景，賽瑞拉是一輩子都忘不掉……
“……或者，它移植的那顆獸晶，來源于一頭幼年魔獸，或者出于他自己的意愿之類的，也可能變成孩童或少年。”
“變成人形，會不會很危險？”
格雷特眉頭越發絞得緊了。得到了答案，再用全新的目光去觀察阿帕，果然發現它的肌肉、骨骼，都在有規律地變化著：
四肢抽長，縮短；脖頸縮短；顱骨由長變圓，上下頜回縮；肩胛骨，鎖骨，骨盆，四肢關節，每一個部位，都在往他熟悉的方向改變。
變一下，再變回來；再變一下，再變回來……
“我能怎么幫助他？”
法希姆長老想說“你也幫不上他什么”，想一想，看看格雷特焦灼的臉色，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他斟酌著慢慢道：
“你別急，阿帕是個好孩子，自然會保佑它的。你如果擔心它的話，可以聚集更多的自然之力，來供給它這一次的變形……”
雖然那顆獸晶的能量已經相當龐大，它撐不住的話，你聚集再多的自然之力，也未必有用。這個建議，與其說是在幫助阿帕，不如說是對你自己的安慰更多一點。
法希姆長老這樣想著，然而看到格雷特已經抽出橡木杖，毫不遲疑地戳在地上，后面的話也就不再出口。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如果可以的話，你可以嘗試和它建立精神聯結，幫助它保持神志清醒——或者，至少，不要讓它太過痛苦，以至于陷入瘋狂和迷亂。感受它的變化過程，對你自己也有好處……”
“多謝您！”
格雷特重重地一點頭，立刻踏步向前。他半跪在地上，雙手緊握住橡木杖，精神力試探著延展向前，去觸碰阿帕的意識：
“阿帕！阿帕！”
“你在哪里？你現在怎么樣了？”
“別擔心……別害怕……我在……”
他自以為已經十分凝煉的精神力，在狂暴的元素旋風面前，仍然顯得異常單薄而脆弱，如一葉扁舟在怒海上翻騰。
所幸，安寧平和的自然之力，已經被大量召喚過來，滲入阿帕身邊的元素外殼，一點一點撫平它的波瀾，也一點一點護衛著格雷特前進：
終于，漫長的黑暗當中，一點幽幽亮光閃起。格雷特的意識，鏈接到了極遙遠、極遙遠的地方，一個虛弱的、已經有點混亂的意識：
“好疼啊……我好疼啊……好疼……”
“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是……誰……”
“阿帕！阿帕你堅持住！”
格雷特奮力地把自己的精神灌注進去。精神力鏈接上的一瞬間，鋪天蓋地的疼痛，讓他不由自主地抽搐了起來，握著橡木杖的手，幾乎在杖身上摳下一層樹皮。
“呀！”
賽瑞拉在后面擔心地喊了一聲，身體一動，就要撲過去把格雷特給拖開。眼前人影一閃，法希姆長老已經攔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蒼老的手掌堅似鋼鐵：
“別打擾他！現在不能打擾他，不然，兩個都要出問題的！”
賽瑞拉緊急止步。想了想，小步小步挨到格雷特背后，半跪下來，展開雙臂抱住他，將臉龐貼在了格雷特肩膀上。
對于這個輕柔而溫暖的擁抱，格雷特此時已經毫無感覺。他額頭大汗淋漓，身上肌肉突突亂跳，只是本能地集中了全部精神，向阿帕一遍一遍呼喊：
“阿帕！別擔心！堅持住，穩住，一切交給自然！自然會保護你的！”
自然之力洶涌澎湃。
精神力的連接，如同怒濤當中，不絕如縷的一根細線，又如暴風雨中不熄的燈塔。
格雷特苦苦支撐著。阿帕身上，每一塊骨骼的壓縮、伸展，每一塊肌肉的抽動，他都感同身受；元素之力、自然之力的變化，也仿佛直接貫穿他的每一個細胞。
太疼了，太難了……這個疼痛，到底有多少級啊……十級？十一級？
許久許久，耳邊忽然響起“啵”的一聲，仿佛整個人被擠出了黑暗的隧道。格雷特全身一輕，睜開雙眼，已經聽到了賽瑞拉的歡叫：
“阿帕！你化形成功啦！”
所以阿帕新的形態，是上半身人形，下半身四條腿的鹿形？
還是完整的人形？
是兒童，是少年，還是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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