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說要帶千臨涯去看魯迅的故跡,他本來沒指望會看到什么的。
因為作為十歲左右就閑著沒事干,把魯迅全集當閑書讀的他,有自信在這個國家,沒人比他更懂魯迅。
不過,這個沒有根據的自信,在他參觀完東北大學醫學院后,迷失掉了。
東北大學還真完好保存著魯迅先生當年的故跡。
而且,還不少。
千臨涯本以為,了不起只是墻上掛一張肖像,或者校史館里珍藏一些史料,沒想到的是,這回人家認真了。
進校門走了沒多遠,就看到了魯迅先生的頭像雕塑。
青黑色的銅頭半身像,標志性的凌亂頭發和胡須,深邃的仿佛看透世情的眼睛,和國內相片上照的一模一樣。
最有意思的是,雕塑下方還擺放著鮮花,雕塑臺子上還放著硬幣,也不知道是誰來祈愿過,又是在祈愿什么。
不止如此,接著清水又帶他看了一間廢棄階梯教室。這座極有年代感,以至于和整個校園格格不入的教室,保留下來的唯一緣由,只是因為魯迅當年曾在這里上過課。
課桌、座位,一切都按當時原樣擺放,講臺上還放著紀念魯迅的游覽冊,不少游客在上面寫上紀念魯迅先生的句子,也有簡單的某某到此一游。
除此之外,在另一所教學樓,居然還有一間魯迅紀念館,這座不大的展覽廳內,玻璃櫥窗里放著魯迅當年的成績單、作業和講義筆記。
千臨涯抵近看那本放在櫥柜里的筆記,只見頁面上,用黑色的水性筆畫著的,是人體器官的解剖圖,線條流暢,畫得還挺好看。
只不過,上面紅色的筆跡改正批注不少,都詳細用線條和娟秀的文字標記出來。他不由得想到當年讀過的《藤野先生》里面的原文——
我交出所抄的講義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還我,并且說,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給他看一回。我拿下來打開看時,很吃了一驚,同時也感到一種不安和感激。原來我的講義已經從頭到末,都用紅筆添改過了,不但增加了許多脫漏的地方,連文法的錯誤,也都一一訂正。
此外,還有他當年的成績單,“周樹人”的名字,在“杉村宅則”和“鈴木逸太”之間,第68名。底下的日文標注也明確寫著:周樹人的成績在142人中排第68名。
千臨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怎么了?”在旁邊陪同參觀的清水轉頭看他。
“我突然想到,名人居然還有這種待遇,連念書時的成績都好好生生保存下來,如果成績不好,豈不是相當于公開處刑?”
清水掩嘴笑著說:“如果你做的事情足夠了不起,上學時成績不好,倒是會被傳為佳話,說什么‘年輕時成績不好,一直被認為很笨,卻做出了讓人刮目相看的事’,就像織田信長一樣,少年時被叫做尾張的呆瓜……”
“后來就成了第六天魔王。”千臨涯接著她的話頭說,接著點頭道,“嗯,的確如此,成績實在差也沒什么,就怕拿了那種半吊子的成績,比如說第二名第三名之類的,壓在前面的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人物。”
這話說完,清水剎那的表情忽然變得不善起來:“是在諷刺我是吧?”
他這才醒悟過來,眼前的清水大小姐,正好上次靠了第二名,被他穩穩壓了一頭。
“啊,不好意思,我忘記你考了第二名呢,道閑齋。”
正所謂對弱者的一切安慰都像是在嘲諷,顯然清水剎那也把他這句話當成了嘲諷,當即不悅地抱著雙臂沖另一邊扭過頭。
“嘛,反正我也沒有多在意,等到以后我成了名人,如果你變成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就只能拿著當時的成績單跟孫子炫耀當時贏過我了,你可得注意點,照幽齋。”
千臨涯在腦海中幻想出一副畫面——白發蒼蒼的自己揮舞著成績單,向一個幼小兒童耀武揚威:“看到沒,清水剎那的成績以前還沒有你爺爺我好呢!”
然后那個幼小兒童純真發問道:“可是,爺爺你為什么后來沒有像清水奶奶那么有名呢?”
想到這里,他感覺后背的壓力又大了幾分。
等到回過神來,他才拍著胸脯道:“好險好險,差點產生跟人相互卷起來的沖動了,喂,道閑齋,我以后可是只想過悠閑富足的日子,不要妄想給我施加壓力。”
清水剎那不屑地看著他:“也不知道是誰豪言說要當茶圣。”
“嗯?你怎么知道?琉璃子連這都告訴你了?”
清水剎那沒有回答他這句話,他還沒有發現她已經處在不高興的邊緣了,繼續追問道:“你們難道平時一直在聊我?不會吧,深入到什么程度了?”
清水用眼睛剜了他一眼:“你的自我意識太高了點,女生之間的話題才不會聊平時都見厭了的東西。”
“我是東西?還是見厭了的東西?”
之后,清水對他的態度明顯生硬很多,直到參觀結束才好轉過來。
校園的參觀結束后,清水又帶著他去了一家味道還算不錯的和食館,飯后,已經是夜間七點多。
就算清水剎那再不愿意回家,也到了必須要回家的時候了。
乘坐地鐵回家的過程中,千臨涯一直感覺清水臉色發青,就湊過去問:“道閑齋,你是不是有點緊張?”
“不,現在不要叫我道閑齋。”
“為什么?”
“回家后,就叫我的名字。”
“清水?”
清水剎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我家里人都叫清水。”
“櫻小姐?”千臨涯再問。
清水剎那繼續面無表情地說:“我母親并不知道雙重人格的時,你這樣叫,估計會把她嚇壞。”
千臨涯想到了什么,稍微頓了頓,說道:“那叫你……剎那?”
她把頭扭開了。
這個女人,說不讓叫姓氏的也是她,現在叫名字了不高興的也是她。
千臨涯正準備惱火之前,突然聽到,扭開臉的清水剎那那邊,發出了極其細小、如同蚊蚋般的一個聲音:
“嗯。”
看來不是不高興,而是害羞了。
地鐵的聲音“呼哧呼哧”,千臨涯手拉著吊環,看著扭過頭的清水的側臉,湊過去:
“剎那?”
剎那紅著臉轉過頭來說:“現在還是叫我清水吧。”
千臨涯笑了。
“你還挺純情的。”
清水剎那瞪了他一眼,把手放在他腰間的肉上,狠狠捏了下去。
清水家的宅子在仙臺城遺跡西北方向,離東北大學只有一站之隔,兩人很快就到了地方。
親眼見到清水家的宅子后,千臨涯才覺察到,從清水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和自己類同的氣質,到底是從何而來的。
在周圍建筑中的寫字樓工地、已有的小型商鋪、行人進進出出的公園之間,視線透過青磚壘砌起來的院墻的透明窗格,院子里面赫然立著一處古色古香的中式建筑。
一道氣勢恢宏的院門在正當中,木門緊閉,院門門楣上,掛著一方木牌匾,上面寫著:
“拂云宮”。
清水剎那雙唇緊閉,推開院門,“嘎吱”一聲,然后回過頭,面無表情地對千臨涯說:“進去。”
他東張西望地走進院門。
進院子,迎面就是遍地綠蔭的庭院,坡地起伏連綿,將建筑的主體半遮半露,居中一條小路延伸過去。
東邊一叢參天竹,竹陰下青石書桌和棋盤琴架,西邊有泉水清冽的小潭,溪流從院外引進來,橫過院內。
通過那條小路走上矮坡,穿過架在溪流上的石橋,才是“拂云宮”茶室的主體建筑。
這是一棟書院式的茶室。和草庵茶室的侘寂風格不同,書院茶室更加偏向儒門風格。
茶室分為三種風格,分別是:草庵茶室、禪院茶室和書院茶室。
顧名思義,禪院茶室是佛門風格,依托寺廟建造的茶室,也是最“原教旨主義”的茶室。
茶道最早是僧人帶到日本的,“茶頭”這個詞,本來也是佛門中專職負責點茶的一種僧人職業稱呼。寺廟里專門點茶湯負責待客的地方,就是最早的茶室。這就是禪院茶室的由來。
書院茶室則不能望文生義,最早的書院茶室出自貴族庭院,貴族的私人庭院中,附屬著茶室,茶室是庭院的一部分。
禪院茶室和書院茶室,都逐漸剝離了原來的用途,而形成了風格化的茶室。
草庵茶室則是千利休一脈的閑寂茶風格下的產物。比起禪院和書院,最為寒酸,現在卻成了茶道正統。
“哇,清水,你家這比桂離宮,也差不到哪里去啊?”千臨涯感嘆道。
清水剎那無語地看了他一眼,說:“雖然是好話,可也吹太過了。”
桂離宮是日本國寶級的書院茶室,規模很大,在京都。一直很受國際上的推崇。
“我真的是這么覺得的,看上去就是小一號的桂離宮。”
清水剎那嘴上不相信他說的,可表情中隱隱帶著驕傲,對他語速很快地介紹道:“清水家祖上代代是仙臺藩的茶頭,世代侍奉伊達家,后來便被賜予了這棟拂云宮茶室,一直流傳到今天。”
“茶室是陰陽雙面結構,你看到的這一面是茶室,后面看不到的陰面,就是我們宗家生活起居的地方。平時茶室都不會開放,只有在接待重要客人的時候才會使用。”
“拂云宮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取了杜甫的詩:‘但令無翦伐,會見拂云長。’這首詩是詠竹的,清水家常用竹子做茶具,族地里處處有竹,茶室名字也和竹有關。”
一口氣說完,她背著手看向千臨涯:“明白了嗎?”
“明白了。”千臨涯如同小學生一樣點頭。
就如同他守著“無待庵”一般,遠在仙臺的清水剎那,也守著一座“拂云宮”。
他更加深刻的理解,為什么《侘》要把他們倆稱作“雙璧”了。一座草庵茶室,一座書院茶室,兩個同齡的年輕人,同時生在這個時代,就如同命中注定一對對手。
或者伙伴。
兩人穿過石橋,又走過被竹叢掩映的幽深小徑,來到茶室背面,一個看上去憨態可掬的女人正好從屋里走出來,看到兩人后,歡喜地招手。
千臨涯還以為這個女人就是清水的母親,正準備鞠躬道一聲“伯母好”,就聽到清水在旁邊叫道:“大谷阿姨!”
那位叫做大谷的,滿臉笑容地走過來,手在圍裙上擦拭。
“母親呢?”
“在里面。”那個女人笑著說,“看到小姐回來了,夫人肯定會很高興。”
“這是我的同學。”清水剎那指著千臨涯說。
千臨涯趕緊鞠躬:“你好。”
“好,好。”女人笑著連連點頭。
千臨涯跟在清水剎那身后,脫了鞋,踏上廊檐的木地板,只聽見清水“嘩”的一聲拉開門,月光和石燈籠的光照進黑暗的屋內,千臨涯才隱隱看到一個人的背影。
那是一個長發女人,身穿只有在大河劇里才能看到的長長的和服,一個人坐在空曠屋內的榻榻米上。
如果是一個人過來,絕對會被嚇一跳。這場景很像恐怖片。
“母親。”
清水剎那輕聲說。
那個身影沒有回答。
不僅沒有回答,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真是的,怎么不開燈。”
這么說著,清水剎那到旁邊,摁下了燈的開關,“啪”,房間內這才亮起。
眼睛適應了一下燈光后,千臨涯逐漸看清了房間里的那個女人。
光看到她第一眼,千臨涯就確認,這個人一定是清水剎那的母親。
那完美無瑕的側臉,面目如畫,一眼就能看出清水剎那的顏值是從哪里繼承來的。
只是可惜的是,這個女人表情呆滯,看上去毫無生機活力,雖然有美人的皮骨,卻沒有美人的情態,讓顏值大打折扣。
清水剎那走過去,跪在女人身旁說:“母親,我帶了客人回家。”
聽到這句話,那個女人這才緩緩轉頭,目光空洞地看向千臨涯。
清水剎那轉頭對千臨涯說:“這是我的母親,母親,這是我的同學,千臨涯,他也是宗千家的家元。”
女人直勾勾地盯著千臨涯,被盯著的他趕緊鞠躬:“你好。”
清水的母親這才開口說話,她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很清脆好聽。
“你們做過沒?”
“你好?”千臨涯懵懵地張開嘴。
“我問你們做了沒?”那個女人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