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入同棺,入土為安,魂歸極樂。”
石堅用手指夾著張符在死尸面前比劃了幾下,轉身對死者親屬說道:“可以下葬了。”
“石師傅,多少錢?”
“十兩銀子。”收起銀兩,石堅問道:“需要我幫死者下棺安葬嗎?”
死者親屬愣了一下,“有什么說法嗎?”
石堅一本正經道:“就是要加錢,下棺費半兩,蓋棺加一兩,扮孝子加二兩,流眼淚加半兩,全套四兩……”
死者親屬擺擺手,“不需要,趕緊走!”
石堅也不以為意,轉身就走了。剛才他可不是胡亂收費,下棺費、蓋棺費、扮孝子費、流眼淚費已成趕尸行當的慣例。
這些收費名目最開始是死者親屬搞出來的,他們有這方面的需求,走腳先生們有利可圖,色狼遇妓女,雙方一拍即合。不過不能強制收取額外費用,必須你情我愿。
從死者墓地回到鎮上,在一家‘死尸客棧’開了間房,休息一晚,明天天一亮就打算回溆水縣。
他已經出來十五天了,一路上生意不斷,順路的接,不順路的不接,路近的接,路遠的不接,今晚趕的死尸是最后一個。
因為心里掛念著項聲,回去的路上石堅不準備趕尸了,連夜將走腳賺的銀兩花完,備足干糧,第二天早上退掉房間便踏上返程。
三天后,石堅風塵仆仆地回到溆水項家。
盡管離家才十八天,但石堅心里卻頗為想念項聲,有些迫不及待想見到他。
來到這個世界十多年,對石堅最好的人有兩個,一個是師父其實道長,另外一個就是項聲。
過去的十個月里,項聲完全把石堅當親傳弟子,親生兒子看待,傳授趕尸術毫不藏私,生活中百般呵護,讓石堅在這個危險而陌生的世界里感受到了親情的溫暖。
前世或許不怎么在意這些,魂穿以后,面對陌生的生活環境和周圍陌生的面孔,感到孤獨的石堅方才意識到親情的可貴,所以他格外珍惜項聲這份不是親情卻勝似親情的情感。
“別敲了,這就來開門。”張大膽喊道。
嘎吱,大門打開,張大膽看到站在門口的石堅,一臉驚喜道:“石道長,你這么快就回來了?”
“嗯,你師父,項師傅在家嗎?”
“都在,就是……”
張大膽一陣遲疑,正要說點什么,發現石堅已經繞過自己走進院子里了,聽到外面動靜的許真人從屋里迎出來。
“石道友,你回來了?”
“回來了,許道友,項師傅呢?”
許真人臉色微微變了變,露出愧疚的神情,“項師傅他……”
石堅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心里咯噔一下,有種不好的預感,一把推開許真人,沖進項聲的房間。
房外陽光明媚,房內卻如黑夜,光線晦暗,窗子被木板封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連一絲光亮都透不進來,門后掛著厚厚的布簾,石堅掀開布簾進去,一股濃烈而刺鼻的中藥味撲面而來,令他忍不住皺眉,空氣中還彌漫著一種難聞的氣味,更是讓人作嘔。
“項師傅……”
石堅呆呆看著躺在床上的人影,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十八天啊,好好的一個人就瘦了一圈,臉色蠟黃,眼窩深陷,由于瘦得只剩皮包骨,他看上去格外瘦小,就像一個小學生蜷縮在黑暗的角落里。
“石道友……”
石堅猛地轉身,把許真人狠狠推出項聲的房間,死死抵在墻壁上,用飽含憤怒的低沉聲音質問道:“許道友,我離開時你答應過我會好好照顧項師傅,你就是這么照顧的?啊?”
“我……”許真人無言以對,低下頭道:“對不起!”
“回答我!”
“石道長!”張大膽趕忙過來拉開石堅,“不怪我師父,是我沒照顧好項師傅,石道長,你要怪就怪我吧……”
“伢兒……”
一個細聲細氣的聲音從房間里傳出來,石堅身體一震,松開許真人走進房間,手指隔空一點,燈油便自動點燃。
隨著房內的光線變得明亮起來,項聲此刻的模樣越發清晰地映入石堅的眼簾,心頭一慘,悲從中來,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
項聲艱難地睜開眼睛,感覺眼前的人影有些模糊,看不清楚,只看到他很高大,和自家的伢兒一樣高大。
“伢兒回來了?”
“項師傅,我走腳回來了。”
“好!好!好!”項聲連說三聲‘好’,隨即劇烈咳嗽起來,咳得蠟黃的臉龐一片通紅,瘦小的身軀宛如大弓一般弓起。
石堅鼻子發酸,眼淚都快下來了,心疼道:“項師傅,你好好休息,我去找大夫……”
“伢兒。”一只干枯的手抓住石堅的胳膊,項聲搖頭道:“冒折騰了,過去幾天老許把縣城周圍的大夫都請來幫我診治了,沒用,救不回來了。”
石堅固執道:“一定還有辦法的。”
“我不怕死。”項聲平靜地說道,輕輕拉著石堅坐下,柔聲道:“不要怪老許和大膽,不關他們的事,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偷偷呷了口煙……”
聽到這話,石堅心頭火起,又驚又怒,恨不得抓起煙鍋折成幾截扔進灶里當柴燒。
“你怎么不聽我的話呢,你就這么想死嗎?”石堅怒聲問道。
“說實話,我很想死。”
石堅一呆,不等他開口,項聲繼續說道:“十七年前伢兒死在我懷里的時候我就想死了,這些年我不停地問自己,為什么當初死的人不是我?”
“伢兒,生老病死是人生常事,看開點,太過于執著就容易鉆牛角尖,這對你們修道之人不好。”
項聲自己都看不開,執著了十幾年,卻還在此種情況下勸石堅看開生死,可見他確實很愛護石堅。
“我自己的身體我清楚,常年和死尸打交道,陰氣侵體,年紀輕的時候扛得住,年紀大了就不行了,就算不呷這口煙也活不了多久了。”
項聲忽然笑了,“其實我一直在撐,也不知道再等什么,只是有種感覺,我等的人快來了。”
他輕輕拍了拍石堅的手,“你就是我要等的人,我等到了。你很優秀,是其實道長,是老天爺送給我的最珍貴的禮物。就算現在死了,也沒有遺憾了!”
石堅不相信他沒有遺憾,嘴唇蠕動,艱難地問道:“項師傅,您還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嗎?”
“我想呷煙!”
石堅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我以為你會讓我在下一次金鈴鐺大會上打敗雷老虎。”
“哈哈。”項聲放聲大笑,笑著笑著就大口喘氣,仿佛笑聲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氣,“伢兒,活著的時候要爭,爭得頭破血流,爭得轟轟烈烈,我都快死了,還爭那虛名干什么?你不要去爭,你和我們趕尸匠不是一路人,別讓項氏傳承斷了就行,好好修你的道,轟轟烈烈地活出自己的精彩人生。”
“我曉得。”
“煙鍋拿來,我要呷煙。”
“項師傅……”
“最后一鍋了。”
眼淚奪眶而出,石堅拿起煙鍋,強笑道:“我親自給你卷煙。”
“好!”
呷完這鍋煙,項聲便陷入昏睡,再也沒有醒來,兩天后的夜晚,他溘然長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