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的謠言在醞釀著,發酵著。
有關于皇太孫的各種桃色新聞,流傳的到處都是。
又過了五日。
官府依舊沒有任何的表達和出聲。
似乎,是要無為而治了。
今天。
兩淮都轉鹽運使司衙門,通過這些天得了傳信,召集了兩淮地區的大多數大鹽商們,相聚江都城中的轉運司衙門。
從淮南淮北,到徐州、淮安,各地的兩淮大鹽商們,早早的來了衙門里。
對外的理由。
自然是兩淮鹽務上的事情。
轉運司衙門掌管兩淮鹽務,有這個資格召集這些人。
衙門正堂里。
濟濟一堂,卻是格外的嘈雜。
從山西來的晉商,從徽州來的徽商,兩浙地區的浙商,以及兩淮本土的商賈,多方鹽商操著各自的地方口音。
不是的發生爭吵。
商人無利不圖。
有利益,也就有了爭斗。
兩淮是塊大肥肉,人人都想更多的吃進肚子里。
于是也就有了利益集團的形成。
晉商。
徽商。
浙商。
是現場,最大的三個集團。
晉商占據九邊便捷,這些年已經積攢了太過的財富,但是他們的貪欲卻總是無法滿足。
浙商依靠海運,做著幾乎無本的買賣,奢靡成風。至于死在海浪里的伙計水手,干他們什么關系?
徽商。
這兩年受到了不少的打擊。
或者說,這個打擊,是從去年才開始的。
但開始的很快,結束的也很快。
本來是徽商集團中,中堅力量的徽州八姓人家,統統被流放至九邊,相關的商賈也受到了連帶打擊。
于是,若是現場的零散鹽商與兩淮本土鹽商團結起來。
徽商將會直接成為墊底的存在。
晉商代表之一,手握十萬鹽引的王博厚,是如今兩淮乃至于大明全境,最大的一位鹽商。
朝廷每年在鹽課上,施行綱鹽制,將天下按地區分為十綱,每綱鹽引二十萬,每引可兌食鹽三百斤。
每引,或折銀納稅六錢四厘。
稱之為窩本。
另有稅銀三兩,公使銀三兩。
窩本算是買資格證,所費不多。
稅銀,大抵算是營業稅。
公使銀,則是運輸費。
如此,王博厚每年,可以從兩淮等地,獲得三千萬斤食鹽!
需要繳納窩本六千四百兩。
稅銀三十萬兩。
公使銀三十萬兩。
合共六十萬零六千四百兩白銀。
當然,這六十萬兩白銀,不是全部都從兩淮走賬的。
雞蛋不會放在一個籠子里。
王博厚在兩淮之外,也有鹽務營生。
但,還是以兩淮為重。
所以,他坐在了現場鹽商的第一把交椅上。
而如今,王博厚正在與人爭吵。
對方的口音,有些偏向吳越。
那人是浙商。
出身自浙江溫州府南部。
名喚汪汝潤,專心經營兩淮食鹽,每年掌握著三萬鹽引。
“兩浙兩廣也有鹽場,偏偏都要跑到兩淮,如今都沒錢掙了吧。”
開口說話的是王博厚,說的很有氣勢。
錢袋子支撐著他,有這份不給任何人面子的膽量。
而他與汪汝潤的爭吵,則是因為今天一開始,汪汝潤閑言碎語,都在說他王博厚吃進的利益太多了。
汪汝潤面帶譏諷:“聽說如今九邊不寧,陜西承接了不少九邊軍務補給。如今倒是還不忘跑來江都,當真是忠心為國啊。”
汪汝潤這是在暗諷王博厚,賺著九邊將士和朝廷的血汗錢,還不好好辦差,分心在兩淮賺錢。
汪汝潤的不甘示弱,讓王博厚越發的惱怒。
兩人之間的爭吵,也直接擴大到現場晉商和浙商的斗嘴之中。
衙門正堂里,更加的吵鬧起來。
離著門口最近的兩人,是在兩淮碩果僅存的徽商代表。
丁志明,張建白。
兩人看著現場的爭吵,默不作聲,相視一笑,然后小心的低下頭。
徽商如今要低調。
就沖著,如今的徽商,都開始被要求,在徽州府交稅這一條,他們也不愿意加入到這場爭吵之中。
低調才能賺大錢。
這是皇太孫,當初在徽州府,快要離開的時候說的話。
盡顯徽州官府和部分徽商知曉。
晉商與浙商們的爭吵,在一陣腳步聲下,被鎮壓住。
一襲緋紫,胸前二寸飛禽孔雀補子,帶著散搭花。
兩淮都轉鹽運使司葉英發走在最前頭。
身后,是一班五顏六色,飛禽走獸。
在場的鹽商們,紛紛站起身來。
人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仿佛先前,這一是一片祥和,和睦無比呢。
王博厚更是恬著一張肥碩到快要流油的大臉,彎著腰,蹲著身子,雙手懸著,走到了葉英發身邊。
他雙手一抬,一把就托住葉英發似是無意舉起的左臂。
王博厚臉上一喜,微微回首,淡淡的看了一眼,眼底帶著慍怒的汪汝潤。
瞧見沒!
爺爺我托著葉大人呢!
在葉英發身后的轉運司官員們,見此情形,面色如常,做足了官樣,只不過心底,卻是浮出輕蔑。
很受用。
卻鄙視。
又當又立!
葉英發落在了主位椅子上,眾官員兩側分開,緩緩落座。
王博厚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前。
站著。
有侍女,奉來了茶。
葉英發輕抿一口,砸吧一下。
覺得顱腦里,都是清香四溢。
這價比千金的龍井,衙門里總是不會短缺的。
放下了茶杯,葉英發終于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頭目露驚訝。
趕忙抬手開口:“坐!都快走!站著作甚?”
“哎哎哎!”
“謝葉大人。”
正堂里,一片獻媚附和。
到此處,在外面顯赫一方的鹽商們,方才緩緩坐下。
葉英發看著現場,依舊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微微一笑。
側身,接著捧起茶杯,緩緩的嘬著。
坐在一旁的轉運司同知蕭本,站起身來。
他冷眼,從現場的所有鹽商身上掃過。
最后,才慢悠悠的開口:“如今皇太孫來江都,亦有十多日。為的是什么,本官以為你們都該是知曉了的。”
鹽商們爭先恐后的點著頭。
他們放下手頭上眨眼間就是上萬兩的營生,眼巴巴的跑到這江都城,可不就是為了皇太孫來兩淮的事情。
蕭本很滿意這些個商賈的態度,冷著的臉也終于緩和了一些:“本官也不與你們繞彎彎。皇太孫來兩淮,為的是替朝廷籌措錢糧,為正在南疆征伐的十數萬大軍募捐軍餉。”
他停頓了一下,微微轉頭看了眼,還在喝著茶的轉運使大人,才接著說:“太孫是來兩淮要錢的,可兩淮這么大,哪里錢糧最多?”
衙門里安靜了下來。
誰會傻到,在這個時候站起來,說上一句。
我他娘的錢最多!
一群鐵公雞!
蕭本在心里罵捏了一句,臉上不顯:“數遍兩淮,唯有兩淮鹽務場上的人,最有錢!所以,太孫,是來找再做的諸位,替朝廷,替南疆十數萬將士們要錢的!”
“要錢?”
“我們哪里來的錢糧?”
“今年光是鹽引,小的就花了十多萬兩。沒錢!”
“我等忠心大明,然而總不能餓死一家老小,供養朝廷吧!”
“朝廷定下的稅,該交的我等也都交了,余下的真沒有……”
“話雖如此……但朝廷有事,我等也不能袖手旁觀……”
“對。既然如今,皇太孫都親自來了。我想想……前幾日,鋪子里賣出了一批山貨,總還是能拿出幾千兩來的……”
“為國效力,我等義不容辭!我出五千兩白銀!”
“咱不比你們,咱頂天了,三千兩白銀到頭。”
“太孫不早些來,早些來,我們家今天就是砸鍋賣鐵,也不買鹽引了。那些錢,統統的都捐給太孫!”
砰砰砰。
不知道什么時候,葉英發已經放下了茶杯,手指輕輕的敲在桌面上。
現場,漸漸安靜了下來。
眾人的目光,統一在了,有話要講,執掌兩淮鹽務的葉英發身上。
“身為明臣,不擔國事,為庸官。”
“身為明商,不承經濟,為奸商。”
葉英發淡淡的說出了兩句話,目光幽幽的掃過眾人的臉。
他的臉色有些不好看。
雖然,他對皇太孫,所謂的募捐兩百萬兩白銀,感到有些荒謬。
但,總不能讓皇太孫親自兩淮,卻白跑一趟。
太孫沒了臉面。
他身為執掌兩淮鹽務的頭號人物,同樣會丟了臉面。
兩百萬兩沒有。
但三五十萬兩,總該是有的。
可方才,他一直在靜靜的聽著。
若是按照這幫奸商們的說法,大抵連兩萬兩白銀,都湊不齊。
現場的鹽商們,在聽到葉英發的話后,臉色戚戚。
葉大人自然不能是庸官。
但不給錢,還哭窮的他們,肯定會被弄成奸商。
奸商。
人人喊打。
朝廷順水推舟,直接來個抄家滅族,還能收獲一片民心叫好。
葉英發看到這幫子鹽商,算是聽懂了自己的意思,抬抬眼繼續道:“南疆正值大軍征伐,打下來就是天大的功勞,也是天大的新疆土。
天下沒有無本的買賣,沒有投入,誰也占不到那里的好處。
朝廷重視兩淮,太孫才來江都募捐。太孫滿意了,朝廷也就滿意了,有了錢糧的南疆大軍,也能順利的結束征伐。
到時候,朝廷定然是會賞罰分明的,好處誰也不會落下。”
說完,葉英發再次,看向眾人。
看向了兩淮鹽商魁首王博厚。
他已經交底了。
第一,不出錢不出糧就是奸商,要殺。
第二,天大的功勞,不是三五千兩銀子,能買來的。
第三,拿出來的錢糧,必須要太孫滿意,而非要讓朝廷滿意。
王博厚并沒有急于開口。
盡管轉運使的眼神,一直在似有似無的看向自己。
他在思考著,南疆這筆賬,到底應該怎么算。
他們這些鹽商,雖然要奉承著如葉英發這樣的,執掌鹽務的朝廷大員。
但不代表,他們就愿意無緣無故的,將早就落袋為安的錢糧,再給掏出來。
真要是被逼急了,惹急了。
大伙上了頭,最先倒霉,最先被朝廷問罪的,該是葉英發他們這幫子朝廷官員才是。
但是王博厚也清楚。
眼下,只怕三五千兩銀子,確實是說不過了。
如今國朝鼎盛,南疆若是有了朝廷支援,平定地方指日可待。
三五千兩的投入,卻是不夠朝廷,或者說讓太孫拿正眼看的。
但兩百萬兩,也卻是不能給的。
世人皆知鹽商富裕,但不知道,他們到底是怎樣的富裕。
你以為他們每日里,連呼吸的空氣,都是金子磨成的粉。
但其實,他們更加的富裕。
富裕到,大明某位最會胡編瞎造的某撲街作者,也編不出來。
若是兩百萬兩,當真就足數拿出來的。
到時候,大家才會真的知道,他們這幫子鹽商究竟是多么的富裕有錢。
不能少。
但也不能多!
王博厚終于是想清楚了。
他換上了一副獻媚討好的表情,抱著拳對著葉英發彎腰道:“大人,王某有心為國,雖拿不出多少,但五萬兩白銀,砸鍋賣鐵,還是能湊出來的!”
五萬兩已經不少了!
王博厚如此想著。
這錢,已經夠自己,在揚州買上好幾十個,被調教的頂頂好的當紅瘦馬了。
隨著王博厚的五萬兩白銀出口。
一眾鹽商,目光再次看向上方的葉英發,想要知道,轉運使對這個數目,是否滿意。
葉英發不負眾望,手指頭再次輕輕的敲在桌面上,卻顯得很是悅耳。
“有此表率,南疆大定!”
只八字。
葉英發已經表達出了他的滿意。
要上萬!
眾人心中立馬有了計量。
沉默了少頃,紛紛開口。
“曹某雖不比王兄,但三萬兩還是能拿得出的!”
“我出一萬兩!”
“我皇家兩萬兩白銀!”
“為南疆將士少些傷亡,我王家出四萬兩!”
“汪汝潤,捐錢五萬兩白銀!”
一早,就在和王博厚斗嘴爭吵的汪汝潤,起身報出了個數。
說完之后,汪汝潤不忘挑釁的看了王博厚一眼。
蠢貨!
王博厚嘿嘿一笑。
現場的人,幾乎都報完了數目。
一旁,有都轉鹽運使司的官員,已經是將各家捐獻的銀兩數,一一記下。
就連丁志明、張建白,這兩位碩果僅存的徽商代表,也各自報了個一萬兩白銀的數目。
“大人,兩淮諸位賢達,共計捐獻白銀三十萬兩。”
說完,小官將一張寫好了數目的紙張,送到了葉英發眼前。
葉英發嗯了一聲,接過賬目。
微微低眼,只看了一眼,便將賬目輕輕的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三十萬兩。”
葉英發輕聲出口,而后沉吟,片刻后接著道:“朝廷在南疆,有十數萬大軍。但三十萬兩,大抵能撐到夏收之時了。”
三十萬兩白銀。
若是按照南疆如今有十萬大軍在。
一人可得三兩白銀。
一兩銀子,大抵可以買兩石米。
足夠支持南疆征伐了。
葉英發想的很清楚,軍中的軍餉,幾乎都會被克扣。按照國朝律法,每月官兵可得一石米,但往往都是不足數的。
現如今有三十萬兩白銀。
就是將南疆大軍兵械損耗算上,也能撐到夏收。
只要開始夏收,朝廷自己就有能力,支撐南疆的戰爭。
如今,太孫應當會滿意了嗎?
朱瞻基很不滿意。
此時,他雙眼微合,牙關咬緊,不發一言。
丁志明、張建白兩人,看著躲在樹蔭下的太孫,卻不敢有絲毫打擾的舉動,齊齊的站在陽光下,忍受著烈陽暴曬。
都轉鹽運使司里,兩淮鹽商捐獻的事情,以及最后那三十萬兩白銀的數目,他二人在離開轉運司,隱藏蹤跡趕來這里后,就已經稟報清楚了。
“你二人,今年在兩淮,拿到的鹽引有多少?”
半響之后,等到丁志明、張建白兩人,額頭已經浮出汗水的時候,朱瞻基終于是微微睜開雙眼,靜靜的詢問了一句。
兩人不敢有誤,趕忙作答。
“啟稟太孫,今年拿了一萬鹽引。”
“回太孫,小的也是這個數……”
朱瞻基看向兩人,面目反光,不由招招手:“坐吧。”
在他的身邊,樹蔭下,有幾張凳子。
丁志明和張建白,趕忙道謝,然后才走進樹蔭,半個屁股落在凳子上。
朱瞻基又問:“你二人,今日捐了多少?”
“我二人,都各自捐了一萬兩……”
這話是丁志明說的,他想著前些日子,太孫剛到江都城,自己就收到的由錦衣衛送來的信,覺得自己和張建白,最近的舉動都是按照太孫指示,應當無誤。
“少了啊……”
然而,丁志明和張建白兩人,卻是聽到了這么一句話,從太孫的嘴里發出。
一萬兩少了?
不是當初,不忘多捐的嘛?
丁志明、張建白兩人,還沒有徹底坐穩,就再次站起身來。
朱瞻基微微一笑,再次抬手下壓:“坐吧,本宮說的是,一萬鹽引少了。”
又只一句話。
丁志明、張建白兩人,頓時心頭一熱。
朱瞻基看著兩人再次緩緩坐下,笑著道:“聽說,今天那晉商王博厚,與浙商汪汝潤,吵得很是厲害?”
剛坐穩的兩人,再次提心吊膽起來,但也為剛剛的老實感到慶幸。
怎么今日剛在轉運司衙門里發生的事情,太孫這時候就知道了?
兩人不敢想。
朱瞻基搖搖頭,也不解釋,只說:“三十萬兩銀子,本宮會要葉英發,盡快送來,交由錦衣衛親自押運,送往南疆。”
丁志明、張建白兩人這時候安下心來,在靜靜的等待著。
他二人可不相信,太孫真的會按照葉英發所想,拿了三十萬兩白銀送到南疆,就會心滿意足。
不然,他二人現在也不會出現在這里。
朱瞻基有些犯困,打了個哈氣后,瞇著眼道:“今日讓你們來,其實不是為了這事。而是要你二人,回頭給徽州府的其他商賈帶句話。”
兩人再次起身,抱拳等候訓話。
“要敢于為先,勇于創新。南疆定入大明,宜早不宜遲。”
丁志明、張建白兩人,聽著這話,心頭比外面的烈日還要熾熱起來。
頓時,就深深的彎下腰去。
朱瞻基已經是蹬掉了躺椅下的支撐,躺椅緩緩傾倒。
他雙手合攏,左腳搭著右腳。
做午休狀。
“去吧。”
丁、張兩人不敢言語打攪,禮拜之后,小心的原路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