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
緬甸宣慰司境內。
數萬人的龐大隊伍,正從連綿不絕的山嶺之中,走了出來。
這是一支,滿身泥濘,狼狽不堪的軍隊。
然而,這是軍隊,在走出山嶺后,卻是豎起了被保護的干干凈凈的軍旗。
大明龍旗,在迎風飄揚。
軍中斥候,已經散開,向著四周的曠野奔襲而去。
中軍。
廣西都指揮使鄂宏大,一身戎裝,目光深邃。
軍中的將校書吏,開始從各處,將軍中的訊息,傳達給這位統軍大將。
此時大軍已經身處緬甸宣慰司境內。
期間,已經發生了數次戰斗。
明軍軍容整齊,裝備精良,殺伐配合,這是優勢。
同樣的,敵軍的優勢,是對這里的地形熟悉。
眼下,明軍需要休整,需要積攢力量,為下一次大規模的進攻,做出充足的準備。
鄂宏大聽取完了軍中各處的稟報,抬頭看向眼前。
在遠處,大約十數里的地方。
有一座城。
城池不大,城墻也不高。
甚至,連大明最偏遠的小縣城,也不如。
但在這里,按照斥候們的軍報,這座城算是方園近百里內,最大的一座城池了。
這是鄂宏大既定的休整之地。
大明不過稍稍整頓一二,便開始分出前后中軍,再次踏上正途。
至城下十里地。
原本緊閉的城門,忽然洞開。
一行近百騎兵,從城中魚貫而出。
直撲明軍。
按照明軍正常的流程。
這個時候,前軍該派出斥候,上前阻攔,詢問身份,查驗真偽。
另要有騎兵在兩側,防備護衛,以防不測。
但眼下,明軍卻并未有反應,依舊按部就班的前進著。
而等到那從城中出來的騎兵隊伍,到了明軍陣前,忽然隊伍一分為二,調轉馬頭到了明軍兩側,不時的呼喊著。
竟然是在接引指路。
十里路,不多時便被走完。
等到鄂宏大帶領著大軍,走到城門下時,又見一批人早已等候再次多時。
為首的,乃是一名男兒裝扮的女子。
在她的身邊,都是些少年人護衛。
城墻上,那一桿桿旗幟,如今都被繡上了斗大的‘明’字。旗幟下面,是頭包白布,上繡蓮花,臉色黝黑的士兵。
鄂宏大看得很仔細,他見城墻上,那些黑面士兵,幾乎無一人在看自己這個初來乍到之人,反倒是都在無聲的注視著那女扮男裝的人。
心中有了計量。
鄂宏大上前,緩聲開口:“唐……唐……”
特意出城迎接的唐賽兒,淺淺一笑:“指揮使大人無須多禮,如今我領著錦衣衛千戶的職缺,算起來該以下官相稱才是。”
鄂宏大嘴角微微一抽。
唐賽兒的身份,他怎能不清楚,所謂的錦衣衛千戶,不過是用來遮掩她身處南疆的原因而已。
誰不知道,這位乃是太孫的人,是被太子妃念念不舍的人物。
真要是按著官階來算,鄂宏大覺得自己還不如跳進海里得了。
想了想,鄂宏大放下剛剛抬起的雙手:“此番多謝唐姑娘,若無你在此等兇險之地傳教潛伏,我軍也就沒有這出休整之地了。”
自從唐賽兒當初聽了朱瞻基的話后,便來到了南疆。
做的事情很多,但看家本事卻也沒有丟掉。
傳教,才是唐賽兒最拿手的事情。
尤其是,從去歲平定交趾胡氏余孽之后,唐賽兒就開始向南疆各處大力發展,傳播教義。
此處這座城池,作為明軍入境之后,第一座接觸的城池,更是重中之重。
無數的教眾,被唐賽兒派到了這里,潛伏下來,在暗中傳播教義。
效果很好!
護城官兵統領,成為了唐賽兒這位圣教護法,最中心的追隨者,帶領官兵將城中忠心緬甸宣慰司王室的人統統誅殺干凈。
而后,唐賽兒開始安撫人心,開倉放心,瞬間籠絡城中百姓民心。
昨夜。
就在昨夜。
唐賽兒接到了明軍將要入城的消息。
那個色膽包天的官兵統領,被唐賽兒單獨召見。
隨后,便從城主府中傳出消息。
統領大人意欲侵犯圣教護法,被護法反殺。
隨后,圣教懲戒隊出動,將數名追隨統領大人的將校逮捕,城中官兵就此徹底歸入圣教管控。
今早,圣教唐護法登臺宣布,將要帶領圣教,將此城獻與明軍,屆時所有人官升三級,若可遷往大明內地安家為官,也可留在鄉土富甲一方。
權錢利益的誘惑,讓滿城守軍,一時狂熱無比。
見到鄂宏大的認同和贊許,唐賽兒不過是微微一笑。
“不過是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指揮使大人過獎了。”唐賽兒謙虛著,然后側過身子:“如今此城,已歸降于大明,指揮使大人可領軍入城!”
說著,唐賽兒揮揮手。
一旁,就有幾名少年,捧著城印、文書,送到了鄂宏大面前。
這是流程。
接過城印、文書,才能算是真正將此城,納入大明的統治范圍,也將會被跟隨軍中的史官們記載于冊。
史書之上,將會記載,永樂十五年,緬甸某城,明辨是非,奉城降于煌煌大明。
如此,就成了自古以來。
鄂宏大很懷疑,那所謂的城印和文書,都是唐賽為這些人臨時弄出來的,但還是很認真的接了過來,轉給軍中文書存檔。
入城。
鄂宏大退后半步,與唐賽兒并肩而行。
城中似是早有準備。
無數的百姓,手舉繡著一朵紅蓮的綢緞,不停的搖動著。
這些人,并非是迎接明軍,而是在迎接身邊的這位唐姑娘!
鄂宏大心中微微震驚,同樣浮出了些許忌憚。
朝廷,是要將南疆,如同交趾一般,作為大明新的統治區域的。
眼下這樣的局面,對于朝廷來說,很不好。
唐賽兒始終在觀察著鄂宏大,觀察著這位主持南疆征伐的軍中大佬。
她小聲開口:“指揮使大人無須擔心,此城會干干凈凈的交給朝廷,這些人會離開這里,他們會跟隨著圣教,一路向西而去。”
鄂宏大心中微微一動,正要再次開口詢問。
前方,有胸前繡著三朵紅蓮的緬甸土著,小跑而來。
到了唐賽兒面前,那土著立馬跪在了地上:“護法,為明軍準備的糧草,如今已完成移交。城主府中,接風宴也已安排妥當。”
護法?
鄂宏大有些出乎意料,看向身邊的唐賽兒。
唐賽兒自然是知道對方在想什么,繼續笑笑,也不解釋,她看向周圍的百姓。
“白蓮降世,圣地在西!”
簡短的口號,從唐賽兒的口中發出。
隨之而來的。
是滿城百姓,血脈激蕩的響應起來。
“白蓮降世,圣地在西!”
“白蓮降世!”
“圣地在西!”
城主府中。
張燈結彩,熱鬧非凡。
院子里,擺好的酒桌上,滿滿當當的坐著各級明軍將領。
而入城的明軍,此時也已經進入,早就準備好的營地之中,同樣有專門送去酒肉糧草。
唐賽兒已經換了一身衣裳。
一襲曳撒,在鄂宏大的眼中,是那樣的熟悉。
似乎,當初太孫也格外的喜歡,穿這樣款式的衣袍。
只不過,唐賽兒身上的曳撒,胸口處則是繡著八朵紅蓮。
院子前的高臺上,極具特色的土著女子們,正在縱情起舞。
鄂宏大同樣看到,在這些人的胸口,也都繡著一朵朵的紅蓮。不過相較于唐賽兒胸前的八朵紅蓮,這些起舞女子不過只繡了一朵兩朵紅蓮而已。
這該是,唐姑娘在南疆,弄得所謂圣教,內部的登記劃分了吧。
鄂宏大心中,如是想到。
南疆的酒,似乎更加的迷人,讓在場的明軍將領們,分外盡興。
鄂宏大始終保持著克制和矜持。
耳邊,是南疆獨有的樂器奏響的韻律,很好聽,但鄂宏大還是有些心不在焉。
“指揮使大人,是有什么顧慮嗎?”唐賽兒小聲的詢問著,喝了一口,杯中的果酒。
正在盤算著,這個院子里出現在唐賽兒一方的人員,胸口處都有幾朵紅蓮的鄂宏大,聞聲偏頭看了過來。
他的眼神之中,帶著一些遲疑,稍晚方才開口:“末……鄂某多有得罪,想要問上一問……”
唐賽兒換了個姿勢,雙手合在一起,微微頷首:“指揮使但說無妨。”
你盡管說,怎樣回答,全看老娘心情。
鄂宏大不知道唐賽兒的內心戲,他當真就是立馬開口:“不知唐姑娘,為何只是護法?如今……這南疆圣教,又是如何運作?”
即便執掌數萬大軍,身為一省指揮使的鄂宏大,心中也有些緊張。
別看她不過盈盈一女子。
她的背后,可是東宮。
唐賽兒卻并不在意,揮揮手,無所謂的聳聳肩:“因為本教還有教主,所以我自然只能是護法了!”
“至于本教如何運作……指揮使大人應當也有見聞,胸前紅蓮便是代表教中地位,紅蓮越多,地位越高。”
“那唐姑娘,往后如何打算?”見唐賽兒如何坦率,鄂宏大的問題更加深入了一些。
這次,唐賽兒依舊對答如流,不加停頓:“方才城中教條,想必大人也聽到了。圣地在西!本教,自當遵循教規,以南疆為起點,一路向西,直到抵達圣地所在!”
“何處為圣地?”鄂宏大問。
“……”唐賽兒停頓了下來,默默的看向鄂宏大,沉吟良久后,方才再次開口:“指揮使,你該知道,這個世界很大!圣地,自然離得很遠很遠!”
鄂宏大像是聽懂了什么,又覺得什么都沒有聽懂,他搖搖頭,轉口道:“此次在叛臣境內,能立有立錘之地,唐姑娘功不可沒。唐姑娘久在南疆,不知對接下來的戰事,有何見解。”
唐賽兒可沒有指揮正規軍隊,征伐滅國的經歷。
鄂宏大如此問道,不過是在詢問,唐賽兒的圣教,打算在接下來明軍的征伐中,能起到什么樣的作用。
唐賽兒輕松的向后一仰:“按著季節,往后雨季就要徹底停下來了,到時候山林干燥,道路堅固,我軍征途,必將順暢。
若是猜的不錯,太孫也已為南疆,籌措到了足夠的錢糧物資。
火藥、火油必然會被大量的運送過來,到時候有這些物資支撐,如何做,想必不用小女子分說了吧。
本教所能做的,不過是為指揮使,將那些藏在暗中的宵小之徒,提前解決了而已。”
鄂宏大微微點頭。
唐賽兒所說的,與他所想相差不多。
火攻,是軍中早就定下的既定方略。
南疆的冬季,并不寒冷,也無雨雪。所以,從雨季結束之后,將會是一個漫長而又干燥的時期。
對于鄂宏大來說,能夠用砸錢打贏的仗,絕不愿意用手下官兵的性命去置換。
畢竟,如今南疆的出頭鳥緬甸宣慰司被打下來之后,其他諸宣慰司還需要時時鎮壓,等待被朝廷將諸司王室,給置換到京師之中。
這些事情,都需要南疆有一只強大的軍隊坐鎮。
鄂宏大的右手手指,輕輕的敲擊著左手手背,他在沉吟思量著,接下來的話應當如何開口。
唐賽兒也不急,稍稍轉身,招呼著在場的其他明軍將領,多喝幾杯酒。
等到鄂宏大思量清楚后,正要開口的時候,唐賽兒也已經轉過身來,看向他。
稍稍一愣,鄂宏大回過神:“唐姑娘,鄂某是個爽快人,并非一個計較之人。唐姑娘如此幫助明軍,不知唐姑娘想要……從南疆得到什么?”
哪怕唐賽兒是東宮的人。
但人家,并沒有幫助鄂宏大的義務。
既然對方能給鄂宏大,一個在緬甸境內站穩腳跟的城池,也就能在接下來的征戰之中,提供源源不斷的支持。
這樣的幫助,若是無所求,那是在騙人。
唐賽兒輕笑一聲:“指揮使還請放寬心,小女子并沒有想做什么裂土封王的事情。若是指揮使在戰后,能允許小女子,將那些崇信我教之南疆土著帶走,小女子便是感激不盡了。”
只是要人?
鄂宏大眉頭微微一皺:“唐姑娘……”
人是第一生產力!
唐賽兒,看向并不知道這個道理的鄂宏大,不得不嘆息一聲,開口道:“此戰結束,指揮使必定高升,說不得南疆諸軍鎮守的職位,就要被朝廷交托給指揮使了。
屆時,望指揮使大人,能在南疆,照拂一二。”
按著南疆的特殊地形環境,朝廷打下南疆后,開始的幾年,為了維護有效的鎮壓,必定是要原地提拔文武官員,來持續大明對南疆的統治地位。
鄭和如今雖然從海邊,往緬甸宣慰司進攻,但他一直負責寶船隊事宜,此戰之后,大抵還是另有要事安排。
靖江王府乃是宗室,眼下是斷無可能插手地方軍政要務的。
至于黔國公府,人家鎮守云南,腦袋暈了才會到南疆來。
所以算來算去,南疆大軍最后的統軍人物,唯有鄂宏大最后機會。
鄂宏大很是爽朗的大笑起來,似乎是在對未來執掌一方兵馬而暢懷遐想。
笑聲過后,鄂宏大手拍桌子:“鄂某答應唐姑娘今日所提之事!凡是唐姑娘圣教中人,去留何處皆有唐姑娘處置。鄂某在南疆一日,唐姑娘一應要求,鄂某鼎力相助!”
唐賽兒在一旁陪著笑。
她在想,如果有一天鄂宏大發現,南疆遍地圣教之人,到時候又會作何想法。
不過想來,鄂宏大也無可奈何。
畢竟,太孫的南疆政略之中,可是有一條,清清楚楚的寫明了,要控制、削減、消滅南疆本土土著,用以置換大明遷徙百姓。
更有一條,是要以南疆本土土著作為主力,組建奴隸軍隊的計劃。
最多……
南疆一開始的建設計劃,會缺少一些生產力而已……
鄂宏大止住了笑聲,目光在四周掃視一遍,然后小聲開口:“鄂某唐突,不知圣教教主現在何處……”
鄂宏大認為,身為一介女子,唐賽兒最多算是東宮在南疆白蓮教中的代言人而已。
圣教教主,必定另有其人。
然而,他卻并沒有,或者說不敢往某個方向去想。
而反觀唐賽兒,在聽到此言之后,臉色忽然大變,雙目下壓:“鄂大人,教主之事……請恕小女子,無法言明……”
鄂宏大微微一愣。
目光不斷閃爍,許久之后,眼中閃過一道亮光,他面有震驚,卻終究是忍了下來。
見諸將已經吃飽喝足,便率先起身:“是鄂某唐突,還請唐姑娘莫要怪罪。今日初入城中,多謝唐姑娘盛情款待,然我軍諸多軍務還需妥善安排,先行告辭。待軍務整頓完畢,鄂某做東,宴請唐姑娘。”
唐賽兒起身,款款福身一禮,很有古人之風。
這是,在東宮的時候,她的好牌友太子妃教給她的。
她輕聲開口:“指揮使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