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黎園后,諸葛南問道:“知道案發地點在哪嗎?”
吏卒搖了搖頭:“不知道,不過寺卿應該知道。”
諸葛南點了點頭,大步流星的朝著一個方向前行。
那吏卒見諸葛南走的方向并不是通往大理寺,疑惑道:“諸葛少卿,我們不回寺署嗎?”
“我們先去找狄仁杰。”
“找狄少卿做什么?”那吏卒有點吃驚,在他印象中,諸葛南有案子從不與別人分享。
諸葛南瞪了他一眼,那吏卒抓了抓頭,不敢再問。
刑部大牢中,張柬之盤腿坐在地上,身上穿著一身灰色的囚字服,頭也不抬的說:“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嗎?”
圍欄之外,狄仁杰靜靜站立著。
“張兄心中,狄某是這種無聊的人嗎?”
張柬之終于抬起頭,嘆了口氣,說:
“不錯,你不是這樣的人。不過這些天以來,很多我沒有想到的人來了這里,我發現自己看人的眼光,并沒有自己以為的那么準。”
“那些人來這里做什么?”狄仁杰挑了挑眉。
“在如今的情況下,你覺得那些來找我的人,還能有什么別的目的嗎?”張柬之反問。
狄仁杰沉默了一會,緩緩道:“他們是想通過你,挖出沛王一黨更多的成員,從而獲取功勞。”
張柬之沒有說話,似乎是默認了。
狄仁杰隔了一會,忽然目光變得銳利,一字字道:“泰山行宮的陰謀,你到底有沒有參與?”
張柬之迎著他的目光,說道:“我如果說沒有參與,你肯信嗎?”
狄仁杰默然不語。
張柬之冷笑道:“既然你不相信,又何必來多問?”
狄仁杰又問:“你知道楊務廉嗎?”
張柬之愣了愣:“你提他做什么?”
“他已經在外面了。”
張柬之雙眼猛的瞪大,隔了好半晌,怔怔道:“這是為什么,他是石碑事件的直接參與者,為什么他沒有被定罪?”
“因為他的手藝被周王殿下看中了,殿下向陛下和皇后殿下求情,準許他在外面研制火藥武器,將功贖罪!”
張柬之深吸一口氣,道:“你跟我說這些做什么?”
狄仁杰悠悠道:“幾天前,周王殿下將我叫到了王府。”
張柬之靜靜聽著。
“殿下告訴我,沛王的所有黨羽中,有兩個人他最想得到。”
張柬之五指握緊,心跳加速。
“第一個是楊務廉,第二個便是你!”
“他……他真如此看中我?”張柬之驚愕道。
狄仁杰抱著胳膊,慢慢道:“周王殿下與沛王不同,是一個真正敬賢愛賢之人。”
張柬之仰首長嘆一口氣,道:“不錯,我和你的結局,就是最好的證明。”
“現在還不是結局。”
張柬之凝視著他,有些忐忑的問:“莫非周王殿下也準許我戴罪立功?”
狄仁杰慢悠悠道:“殿下不確定你是否參與了石碑的事,讓我來確認這一點,只要你沒有參與,他就會給你一個機會。”
張柬之一瞬不瞬的盯著狄仁杰,咬牙道:“那你的結論呢?”
“其實這兩天以來,我只要一下衙,就會來刑部大牢。”狄仁杰嘴角上揚,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張柬之怔了怔,忽然意識到什么,大笑道:“好你個狄仁杰,你一定是審問過其他人,確認我沒有參與此事,再才來找我。”
“是的。”狄仁杰承認。
張柬之哼了一聲,道:“我還以為你會更加信任我一些。”
“我只相信證據。”
張柬之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不錯,你這人有時候確實有些不近人情。”
狄仁杰放下手,說:“你在這里再耐心等一天,我今晚就去找殿下。”
張柬之拱了拱手,語氣凝重道:“狄兄,一切拜托了。”
狄仁杰剛離開刑部大牢,便看到諸葛南急匆匆奔了過來,一把拉住他手,道:“走,快隨我回大理寺。”
狄仁杰沒有動,皺眉道:“我現在有點私事要處理,如果有什么緊急案子的話,你先去處理吧。”
諸葛南大聲道:“是周王殿下親自指派的案子,你也敢推托?而且聶子云已經帶人過去了。”
狄仁杰疑惑道:“殿下指派的案子?莫非王府出了什么事?”
諸葛南沒好氣道:“我只知道案子發生在城南,具體的不太清楚,想知道的話,就隨我回大理寺,義父應該知道。”
狄仁杰點了點頭,忽然用奇怪的目光望著諸葛南。
“按照你以往的性子,無論發生什么案子,你都絕不會來找我,現在是什么情況?”
諸葛南怒道:“我好心過來找你,你卻還在這說風涼話,算了,你愛來不來!”
說完轉身大步向大理寺返回。
走了幾步,回頭瞟了一眼,見狄仁杰跟了上來,暗暗一笑,心道:“就知道你會跟來。”
他自從跟著武承嗣下了趟江南,人情世故懂了不少。
如今在大理寺中,聶子云和姚建兩人關系較好,而且他們資歷高,在大理寺很有威望。
相比之下,諸葛南雖然升為了少卿,但威望遠不如兩人。
這兩人對諸葛南升為少卿的事,都十分不滿,隱隱結為同盟。
諸葛南擔心自己人單力孤,便想著拉狄仁杰為盟友,他們兩個少卿對兩個寺丞,那就穩贏不輸了。
兩人回到大理寺后,找諸葛三元問清詳細案情,然后馬不停蹄的來到王大頭小院。
進院后,只見到處都是大理寺吏卒。
兩人在屋子里找到聶子云,只見他正蹲在一張椅子前,細細觀察那張椅子。
瞧見諸葛南和狄仁杰后,他站起身,拱了拱手道:“諸葛少卿,狄少卿。”
諸葛南哼了一聲,道:“你動作倒挺快嘛,殿下在哪?”
“周王殿下和公主殿下已經離開了。”
諸葛南吃了一驚,道:“公主殿下剛才也在這里?”
“是的。”聶子云回答。
諸葛南默然片刻,四顧看了一眼。
聶子云說:“屋子里一共有九名死者,六人是十錦緞的人,三人是竹葉幫的人。聽殿下說,原本還有一名傷者,是周王殿下的手下,名叫張構,已經被帶走治療了。”
諸葛南吃驚道:“張構?”
“你認識那名傷者嗎?”聶子云目光一亮。
“和殿下一起下江淮時,見過幾面吧。”諸葛南輕描淡寫的回答。
聶子云瞧出諸葛南不想分享此人情報,便說道:“你們還有沒有想問的?”
諸葛南哼道:“不用你說,我自己會調查。”
聶子云沒有再說什么,向大門方向走去。
諸葛南忙問:“你去哪?”
聶子云道:“這里的情況我已經了解的差不多了,我打算去王府,向周王殿下匯報。”
諸葛南很想讓他等著自己,然后一起去匯報,又實在說不出口,只能望著聶子云離去。
他立刻拿出看家本領,趴在地上詳細的檢查著每一寸土地,檢查完之后,又向吏卒了解每名死者的情況。
狄仁杰很早之前便做好這一切,背靠在院墻上,閉著眼似乎在思考什么。
諸葛南來到他身邊,道:“我這邊調查好了,你那邊呢?”
狄仁杰睜開雙目:“我也調查好了。”
兩人當即各挑選一匹快馬,向王府飛馳而去。
周王府的書房很亮,諸葛南進入書房時,甚至能看到聶子云臉上細微的表情。
那是失望的表情。
諸葛南四顧看了一圈,問道:“怎么就你一人,殿下人呢?”
聶子云筆直的站在書房正中間,看了諸葛南身后的狄仁杰一眼,開口道:
“我剛準備向周王殿下和公主殿下匯報案情時,文管家忽然進入書房,說有位徐姑娘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們便離開了,讓我在此等候。”
諸葛南眉開眼笑,慢悠悠走到一張椅子上坐下,笑吟吟道:“這么說來,你還沒有向殿下匯報案情咯。”
聶子云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
諸葛南道:“那很好啊,待會咱們一起向殿下匯報,看誰發現的線索最多!”
就在這時,狄仁杰和聶子云同時向大門方向看去,諸葛南比兩人慢了一拍才聽到腳步聲,急忙站起身。
未幾,武承嗣和太平公主一起進入了書房,瞧見諸葛南和狄仁杰后,武承嗣微笑道:“你們怎么也來了?”
三人躬身向他們行了一禮,然后諸葛南微笑的說:“聽說城南有案子,我們倆就過去瞧了一眼,特來向您匯報。”
“辛苦了。”武承嗣在他肩頭拍了一下,走到桌案后坐下,說:“現場調查的怎么樣?有什么發現嗎?”
諸葛南搶著開口道:“已經仔細勘察過了,九名死者中有六人是十錦緞布莊的,一人是大掌柜耿亮,一個是小掌柜廖全,剩下四人是護院。”
“還有三人是竹葉幫的人,一個是幫主鐘老大,一個是堂主王大頭,另一人是王大頭的屬下猴子。”
“查出是誰殺了那些人嗎?”
問話的是太平公主,她坐在諸葛南剛才坐的那張椅子上。
諸葛南瞥了狄仁杰和聶子云一眼,大聲道:“雖然還不知道兇手是誰,但我已經查清大致的來龍去脈了。”
武承嗣身體微微前傾,露出凝神傾聽的表情。
諸葛南繼續道:
“情況應該是這樣的,一開始,十錦緞布莊的耿大掌柜在審問張構,竹葉幫中的王大頭和猴子也被一起審問,猴子在審問中被拷打致死。”
“后來兇手突然就過來了,將所有人全部殺死,然后放了把火,揚長而去。”
太平公主噗嗤一笑:“這就是你的推論?”
諸葛南臉色一紅,急道:“我還有一個發現!那名兇手個子不高,很可能比我還要矮上一些!”
武承嗣問:“何以見得?”
“竹葉幫的鐘老大與兇手搏斗過,我仔細看過鐘老大脖子中刀的方向,發現是斜偏上,而且斜度很大,說明那兇手比鐘老大矮很多。”
聶子云忽然道:“我也注意到那道傷口,我同意諸葛少卿的判斷。”
諸葛南轉頭瞪向他,只聽聶子云話鋒一轉。
“不過諸葛少卿前面的話我不贊同。根據我的判斷,應該是張構和王大頭來到小院,然后布莊的人和鐘老大一起找了過來。”
“給他們帶路的是猴子,他來的路上就已經奄奄一息,沒多久便死了。”
“兇手一共有兩人,諸葛少卿說的那名矮個子殺了布莊的五人,又殺了鐘老大,另一人殺了王大頭和耿亮,傷了張構。”
太平公主明眸微閃,笑盈盈道:“推斷的不錯呀,你叫什么名字?”
“下官聶子云。”聶子云恭敬回答。
諸葛南瞥了聶子云一眼,撅起了嘴,他雖然不高興,但對方分析的確實更合理,他沒什么好說的。
武承嗣道:“狄少卿,你怎么看?”
狄仁杰沉默了一會,說道:“聶寺丞的推論我基本贊同,不過有一點我覺得奇怪。”
“哪一點?”
“根據我的觀察,當時與張構、王大頭在一起的,應該還有兩人才對。”
太平公主一拍手,嫣然笑道:“真厲害,難怪二表兄如此看中你。你說對啦,當時還有兩名女子在屋里,她們躲在墻洞內,誰也沒有發現。”
諸葛南猛吃一驚,他也看到屋子墻壁上的破洞,原以為是屋子年久失修,這才留下這個洞。
“她們若是躲在洞中,別人為何看見她們?”聶子云皺眉道。
狄仁杰解釋道:“想必那個燒了一半的木柜一開始放在洞口,這才擋住了兩人。”
太平公主微笑道:“又被你猜對了。”
聶子云摸著下巴,道:“這么說來,那兩位姑娘將整個事情經過,都聽到了?”
武承嗣點了點頭:“大體情況和你們推論的差不多……”
說著,將徐文清的經歷以及她在洞中聽到的情況,向三人復述一遍。
諸葛南臉色紅的像猴屁股。
這次的案子就像三人參加考試一樣,周王殿下早已知道答案,他們三人來答卷,結果他的成績最差。
狄仁杰忽然道:“殿下,那名矮個子兇手一定躲在順豐樓附近,您是否派人去捉拿他了。”
太平公主微笑道:“二表兄早就派人過去了。”
聶子云沉吟道:“耿亮稱呼一名兇手為“莊郎將”,那名莊郎將又稱呼另一兇手“許校尉”,而且最后又出現一個“將軍”給他們報信,莫非他們是軍中人物?”
武承嗣道:“本王已經命人去軍中調查了,不過從他們行事風格來看,感覺不像是軍中人。”
就在這時,鳳舞忽然進入書房,武承嗣向她看去時,發現她竟然低下了目光,臉色也有些難看。
“鳳舞,是不是出事了?”武承嗣忙問。
“人我們雖然捉到了,不過路上卻被人殺了。”鳳舞低著頭說。
太平公主不悅道:“你是怎么辦事的,連個人都守不住!”
若是太平公主自己的護衛被她這么訓斥,早已跪在地上磕頭求饒,鳳舞卻一聲不吭,仿佛沒有聽到。
太平公主心中更為惱怒,想要嚴厲斥責鳳舞幾句,但她畢竟是武承嗣的人。
轉頭看向武承嗣,希望他訓斥一下這個不懂規矩的護衛。
她卻不知,對武承嗣這個后世人來說,鳳舞這種沒有階級意識的坦率作風,他反而更加習慣。
武承嗣沒有動怒,慢慢道:“鳳舞,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你慢慢說吧。”
鳳舞點了點頭,說道:
“當時我們將他放入一輛馬車中,準備押回來,結果半路上碰到一支成親的隊伍。”
“當我們從那些人旁邊經過時,忽然涌出一大群百姓,他們一邊向里面擠,一邊喊著搶新娘。”
“當時人群太多,我們也被他們沖散,當我跳上馬車上查看時,那人已經被殺死了。”
狄仁杰抱著手臂,說道:“這顯然是有人故意策劃,殺人滅口。”
諸葛南見眾人注意力已經不在剛才的事上了,也抬起頭,大咧咧道:“對呀,一看就是有人故意策劃,你太大意了。”
鳳舞向諸葛南看去,諸葛南頓時感受到一股巨大壓力。她這一瞬間爆發出的氣勢,竟讓他有種面對自家義父的感覺。
幸好鳳舞很快便收回目光,諸葛南擦了擦額頭的汗,乖乖閉上了嘴。
武承嗣沉默半晌,說道:“是我太小看對方了,鳳舞,這次的事不是你的錯,是我安排不周。”
鳳舞點了點頭,似乎同意他的說法。
誰也想不到,武承嗣此刻嚴肅的表情下面,竟帶著幾分喜悅之情。
國庫空虛的情況其實對武承嗣影響極大,他雖然看起來一派輕松,其實內心非常焦慮。
他需要維持住“西討大營”,有了這座大營,才有機會擴大軍隊中的影響力。
但如果沒有錢的話,這座大營便形同虛設。
他必須盡快找出國庫被盜的真正原因,將盜走的錢追回來!
目前嫌疑最大的是遼東之戰,而遼東大戰又與蔡陽有關,蔡陽背后又出現一個組織。
如今這個組織展現出強大的實力,這反而讓他有了底。
他開始將這個強大的組織和盜取國庫的人,劃上了等號。
“殿下,能否讓我看一下那具尸體?”
武承嗣抬頭一看,發現說話的是聶子云,點頭道:“鳳舞,將尸體帶進來吧。”
鳳舞答應一聲,那名少年的尸體很快被抬入書房。
諸葛南竟然躺在尸體旁邊,和他比了比身高,面有得色道:“我沒說錯吧,他比我要矮。”
狄仁杰和聶子云都仔細的在尸體上檢查著,鳳舞忽然來到武承嗣身邊,遞過一塊臥羊玉牌,說:“這是我在他身上發現的。”
武承嗣接過看了兩眼,將玉牌遞給了太平公主,然后走到少年身邊,默默望著這具尸體。
聶子云道:“他身上有幾個針孔,應該是中了毒針。”
諸葛南點頭道:“嗯,那種情況下,誰都有可能朝著馬車射毒針,確實不好防范。”
他這句話有討好鳳舞之意,說完看向鳳舞,期待她能有所回應,鳳舞卻根本不睬他。
要想從尸體中獲得更多的東西,往往需要解剖尸體。
這種事不可能在王府中做,于是武承嗣讓聶子云和諸葛南帶走了尸體,只有狄仁杰被單獨留了下來。
武承嗣回到椅子上坐下,悠然道:“狄少卿,我想讓你去替我做一件事。”
狄仁杰微感詫異,他還以為武承嗣留他是準備詢問張柬之的事。
“殿下請吩咐。”
武承嗣道:“我希望你去調查軍器監。就說有人匿名舉報軍器監,說他們在遼東之戰貪污軍餉!”
狄仁杰沉默了一會,問:“殿下,我能知道原因嗎?”
武承嗣手指敲了敲桌子,道:“你先按照我說的去做,等到了合適時候,我會告訴你的。”
狄仁杰拱手道:“屬下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