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皇帝下令,讓都察院的王竑和山東巡撫薛希璉去當地調查,中央地方聯合辦事,選的人還是當世負有名望的能臣,應該能為他們還一個清白。
景泰帝還是愿意相信“孔圣”這面招牌的。
可惜做人一廂情愿的常見下場,就是被對方騙感情——
王竑和薛希璉聯袂而至,迅速的抓了濟寧和曲阜的長官,讓他們不能給孔家通風報信,隨后明察暗訪,在曲阜親眼見證了孔家人當著孔廟的互相辱罵后,覺得這群家伙真是丟人!
耳聞目睹,又有盧忠早就準備好的各種資料,王竑一看,當初在朝堂上毆打王振黨羽的那只手又蠢蠢欲動。
他拍案而起,“世間竟然還有這種事?”
“皇恩如此厚重,結果圣人之后,就不曉得知恩圖報,報效天家?”
薛希璉在一旁哀嘆。
他做了好幾年山東巡撫,但長期專注于內政修繕,年紀上來后精力不足,對于孔家的事情也只是略有耳聞,默認衍圣公再差,也不會差到哪兒去,便沒有關注過這一邊。
誰能想到他做了人,對方卻不肯當?
“是老夫的過錯……去歲今年,朝廷都在推行考成之法,結果濟寧曲阜這邊,官員欺上瞞下,老夫卻未能查明,以至于讓人橫行至此……”
薛希璉老眼通紅,撫著胸口長嘆。
雖然他能者多勞,但誰能料到當官到生命的最后幾年,會碰到“燈下黑”這種事?
薛老頭都想上疏請辭,回家給自己準備棺材了。
“薛御史不必將他人過錯攬入自己懷中,事已至此,我等也不該只顧著圣人臉面,做那濟寧知州之事……”
王竑相較于薛希璉是后輩,而且后者功勛卓著,便對其語言柔和,“我等為臣,自當為陛下分憂。出京之前,陛下便召見過我,強調大明律法之重,想來也是要秉公處理此事的!”
“我等該做什么,便做什么,無需多慮!”
王竑勸導對方,然后喊來書童磨墨洗筆,開始寫奏疏。
“臣奉命查衍圣公家事……情偽相半,論克煦等徒而誶,不能為族人所服,宜改擇之。孔彥縉所奏亦有妄言,請加罪!”
王竑一口氣寫完,隨后拿給薛希璉過目。
作為一名實干家,王薛二人雖然學了儒家道德,但也不是死讀書的人,對于劣跡斑斑,已經把孔家聲名傳到京城去當下酒菜的衍圣公不可能再有什么偏袒,再加上同時調查此事的,還有錦衣衛,便更不能表露出任何私心了。
錦衣衛代表了什么人,他們當然清楚。
既然盧忠比他們還要早來,那就意味著皇家已然盯上了這里,要是有誰做什么手腳,企圖隨意蒙騙過去,那下場應該不會很美妙。
于是王薛二人一同上了奏疏,將來龍去脈一一敘述。
孔家內斗至此,誰也不可能保持干凈,孔彥縉老而彌堅人妻,他的族叔祖孔克煦也堪稱寶刀不老,新娶的小妾比徐永寧還面嫩。
誰也別說誰!
這封奏疏傳到京城,被煩死了的景泰帝扔到奉天殿的地板上,攤開給大家過目,連同錦衣衛調查的各種孔家黑料,占了好大一塊地方。
面對這樣的情況,大明朝的官員們表現各異。
“唉!”五朝元老禮部尚書胡瀅嘆氣。
“唉……”吏部尚書王文沉默不語。
“唉。”刑部尚書俞士悅臉色不愉。
只有兵部尚書于謙是最安靜的,他動都沒動。
因為研究燧發槍有功,從而獲得再次調任,成為兵部另一位管事尚書,為年紀大了的于謙大爺分擔工作的李賢整理了一下衣冠,捧著笏板站出來了。
“臣附議王竑、薛希璉二位御史之言!”
李賢的話,讓某些躊躇中的官員松了一口氣。
雖然上次他為了站隊皇帝那邊,義正言辭的給了太上皇一記背刺,讓不少人都覺得驚詫,乃至于他在不久后從實權清貴的吏部調任去工部,都讓同僚們暗自偷笑——
因為不知道燧發槍的事,所以他們還當李賢舔得太急切,適得其反了。
但在兩個月前,由于于謙年老稱病,主動上疏請求皇帝給自己派一個幫手時,李賢被提拔成了兵部尚書,便讓很多人看明白了,李賢這是真的“簡在帝心”。
畢竟在兵部另一位尚書儀銘于今年去世后,有不少官員為了更進一步,都在拉攏幫手,想要給占了那個蘿卜坑。
聽說內閣的江淵都在走關系,結果高谷不理他,本應該是狗友的陳循卻因為得到了太子那邊的意思,也沒有給他開后門。
在李賢被提名前,大家都在觀望誰能成為兵部新的主事者。
誰讓于謙和景泰朝的很多名臣一樣,都有年紀大這一特點。
景泰六年,他已經五十七歲了。
常年清苦勞累的生活是注定了他不能長命百歲,子嗣就一個女兒,女婿朱驤性格跟岳父一模一樣,目前而言,沒有人能夠繼承于謙在政治上的遺產。
誰想最大程度的接過于謙手里的權力,最好的方法就是跟他坐一把椅子。
只要能夠跟于謙混成好搭檔,那皇帝也會欣賞你。
所以大家都很嫉妒李賢能變成黑馬跑出來把蘿卜給叼走了。
但更重要的是,通過這一任命,朝臣基本都能猜到,他代表了誰的意思。
“臣,附議!”
“數代衍圣公皆深受皇恩,甚至世人都視曲阜為孔家封地,結果卻有人不思恩德,反去禍害我朝百姓,豈能容忍?”
又有六科言官站出來,滿腔熱血的發言。
這對于搖擺派的官員來說是個借驢下坡的好機會,紛紛出聲附和。
要說維護孔圣人,那是必須的。
可孔家做的各種丑事都放在臺面上,六部長官在皇帝生氣到不想說話后的種種表現,顯然早就有了如何處理的定論。
所以孔彥縉一定是保不住的。
但,孔彥縉是衍圣公,衍圣公卻不一定得是孔彥縉!
這么多代傳承,衍圣公里面有壞人是肯定的,可只要皇帝仍舊禮遇孔圣后代,不廢掉這個爵位,那士大夫們可以退而求其次,換個人當衍圣公。
只有寥寥幾個在為孔家說話,用的還是一些蒙騙傻子的理由,比如“圣人后代怎么可能這樣,必然是有小人誣陷,或者被帶壞了!”
“這一任的衍圣公已經五十有四,誰能帶壞他!”
李賢冷哼一聲,眼神不屑。
難不成奏疏上提到的“被害民女”,還是幕后兇手,饞孔彥縉的身子?
那無腦維護偶像的官員被李賢批的啞口無言,最后跪倒在地流淚磕頭,不停復讀著“圣人千萬不可受辱”的話。
景泰帝更加氣惱,命人把他拖出去廷杖五十,其余處理學太子的辦法,既然這人腦子都沒了,那自己就幫忙把他名聲也搞沒!
朱見濟對此,竟然感到了幾分滿意。
他本來以為,朝廷中的衍圣公死忠粉會有很多,誰知道最后只有幾個站了出來。
想來大明朝識時務的俊杰還是有很多的。
當然,也有可能是推行了快一年的考成法,提前把這種“圣人門徒”給清理了出去。
朝議過后,皇帝下旨,通過了王竑薛希璉的“按律法辦”提議,然后又欽點定國公和靖遠伯王驥為特使,前往曲阜輔助這件事。
王薛二人到底還是在文官體系內,做了這種事,難免壞名聲。
朱見濟是個好領導,讓勛貴派過去給兩人分擔點壓力。
再說這事是徐二哈搞出來的,怎么可能到事了階段,還讓他繼續潛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