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后世討論著朱見濟會不會因為太學里最先點起了反抗王朝統治的火炬,從而推翻了老朱家的皇位而感到震怒一事,朱見濟本人一無所有。
畢竟他沒辦法對自身所在時空還沒發生的事做出反應。
再說了,自打建立新太學開始,允許里面的學生進行自由探討,甚至對一些有悖于眼下理學家道德體系的言論采取放任態度,讓乾圣朝的社會風氣越來越開放,瓦解掉了陳舊的理學,流行起了各種提倡開放進取的新學派,可見乾圣皇帝的腦袋還沒有完全被屁股所取代。
朱見濟還是有些幻想在腦子里的。
老朱家統治天下五百多年,末代皇帝能從容退位,保留住最后顏面,乾圣天子要是知道了,估計還得笑出聲來。
自打秦漢大一統后,持續穩定的統治頂多延續個百年,后面就得走上下坡路,然后亡社稷覆宗廟。
強如漢唐,也不過各自當了二百多年的老大。
大明朝在維持目前接近兩千萬平方公里統治面積的基礎之下,還能治理天下五百余載,結束之時也沒有讓諸夏的“大同”體系崩解,說什么都能讓朱見濟感到欣慰了。
要算上那些附屬國,大明朝的領土還能再擴大兩倍,直追當年巔峰時期的蒙古帝國。
也不虧當初太祖皇帝“忍辱負重”,承認蒙元法統了。
老朱家認孛兒只斤的地位,很大程度上就是饞人家的遺產。
手提著自己的褲腰帶,朱見濟看著遠方落下的夕陽,發出老年人的一聲嘆息。
大明朝在他手上開疆拓土不少,整個國家的風氣也勇武奮進,科技更是發展,出現了工業時代的曙光……此時的大明朝,從精神到肉體上,都足夠成為“日不落帝國”了。
但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為大明。
那些日耳曼蠻夷,在大明面前連蹦噠都蹦不了兩下。
“這兩天總喜歡嘆氣,是不是后悔退位了?”
同樣難抵歲月的王氏走過來打趣自己的丈夫,眉宇間還帶著少女的春色。
這是她無憂一生的印記,
縱使年紀大了,時光也沒有將之帶去。
“怎么可能,”朱見濟氣的把腰帶又往上提高了點,當即反駁,“已經做了的事,哪能反悔呢!”
“我只是想著乾圣朝四十年,大明變了不少,有顏面對祖宗后人罷了。”
“這我當然知道,要不是只有咱們在,哪里會提?”王氏哼唧一聲,把朱見濟勒到肚皮之上的褲腰帶給拉回了正常的位置,還把他臉上的大黑框眼鏡給取了下來。
“你眼神還好,不要總戴眼鏡,免得以后真看不清東西了。”
“我這不是為了讓自己顯得睿智一點嗎?”
朱見濟又嘆了一口氣,跟王氏對坐,“這兩天外面吵得要死,也就這時候能耳根清凈點了。”
自打朱見濟宣布要退位,朝野之間便鬧騰個不停。
大臣們無法理解乾圣皇帝在身體倍棒,看上去還能再干十幾二十年的情況下,突然退位讓賢的決定——
畢竟從古至今,還真沒有大權在握的皇帝主動退居二線的。
要么被逼退位,要么本身就是靠著兒子才顯擺起來的……而有些皇帝雖說退位成太上皇了,可實際上還是架空著自己的兒子。
比如北朝的那幾個,以及前宋的高宗。
當今的太子性格也很強勢,并不是一位樂意被架空的。
一旦坐上那個椅子,乾圣天子想繼續攬權的話,父子之間只怕會打破父慈子孝的局面。
誠然朱佑櫟極為受寵,一如當初的懿文太子,但高祖皇帝再怎么疼愛長子,也沒有把位子讓給好大兒啊。
人家可是在皇位上坐到了七十歲的!
權力,太讓人上癮了。
沒有人舍得把那天下之權拱手相讓。
偏偏從來就喜歡出新招的朱見濟喊出來了,不給人一點做心理準備的機會。
以大明朝眼下的發展,民間報社也非常發達。
關于皇室突然宣布進行權力更迭,民間的小說家們已經按耐不住,編出來了好幾個版本的風風雨雨。
縱然皇家和睦天下聞名,也沒抗過無聊者的腦洞,說皇帝跟太子坐了趟蒸汽車,回來便有了這消息,其中必定有深意。
總是喜歡想多的百官更是心里惶恐。
因為在太子生病的那段時間里,的確有一些更習慣跟著太子做事的官員暗搓搓的做了些聯動。
畢竟他們不想重蹈懿文太子的覆轍,讓幾十年的投資打了水漂。
這種行為,遇上同樣多思的皇帝,八成就能被定性為“有意謀反”了。
即使乾圣天子早就宣布跟兒子共同一套班底,讓不少手下大臣兼任太子屬官……可難保哪天他想不開。
當皇帝的,年輕時和年老時,是兩個狀態。
特別是衷心擁立太子的青壯派官員,雖然對老皇帝提前退位很高興,但關于這件事,更加不能發表其他意見。
萬一牽連到太子,事情就完了。
他們想的多,嘴上自然謹慎,一個個表現的對朱見濟十分不舍,甚至還有為了皇帝“破天荒”的退位詔書,在奉天殿上哭暈過去的。
朱見濟懶得理這堆子破事,決定退休后,勤政幾十年的乾圣天子徹底摸魚起來,國事完全交給了兒子。
不過在交付責任之前,朱見濟也沒忘記對手下的大臣進行一番調動。
在考慮退位之時,朱見濟就把王華升為了首輔,又鴿了對謝遷的任命,讓謝大嘴巴繼續留任地方,擔任布政使。
“王守仁是你的班底,卻也是王華的兒子。”
“要是你繼位后,任了王華當首輔,有了父子關系牽扯,再去提拔前者,會有人說閑話的。”
“我先讓他坐上這個位子,當個幾年,等到王守仁磨礪好了,就能上位了……謝遷至今五十出頭,于政壇上還算矯健,我把提拔他的機會留給你。”
“雖說讓你同為父一起執政多年,東宮里也有不少人才在幫你打理,可老臣不能不管。”
“國家動蕩之時,一切束縛都能被打破,但太平世道下,沒必要用過于激烈的手段去變動自己的手下,會傷到自己的。”
朱佑櫟自然懂這個道理。
而王圣人在得知他爹升任首輔之后,便主動向朱佑櫟表示,自己目前不便為官,請去地方游歷,增強學問。
朱佑櫟不知道自己的小表弟的“增強學問”會增強到哪個地步,只對王守仁的自覺很高興,還抽空為之安排了一些游歷要帶的東西。
對自己的手下,朱佑櫟像他爹,也是很大方的。
“還有一件事,為父要先與你通個氣……”
跟兒子做私下交接之時,朱見濟又提出了一個要求。
“為父做了太上皇后,萬事不會管你,讓你全心全意的做個皇帝……至于為父自己,則是想著做點學問。”
朱佑櫟知道他爹文化水平并不低,平時就有不少奇思妙想,奈何受限于皇帝身份,讓朱見濟不能在報紙上暢所欲言,公共場所也得收斂本性。
沒了重擔在肩,放飛自我很正常。
“但這個學問,并非一般事物……”
“為父做了四十多年皇帝,年輕時尚可不羈無束,但當久了,便覺得皇帝之職責任深重,不可以輕松對待。”
“你我父子還好,可難免會有不肖子孫,將祖宗心血敗壞。”
“所以我琢磨著,要弄本律法出來,正式的規限一下皇帝……你放心,為父相信你的水平,這本法典放出來的時間,只會在你不想再多事之后。”
朱佑櫟沉思,對他爹竟然有意限制皇權天然的威嚴感到疑惑,心里還有隱隱的生氣。
可這是朱見濟提出來的。
他一個當過皇帝的都想整頓皇權了,自己這個還要兩個月才繼位的太子又能說什么?
只要自己活著的時候,他爹沒折騰出這玩意兒就算了。
有苦頭和不滿,讓自己兒子去承受。
于是經過一番商討,朱佑櫟決定對他爹的研究方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容忍老父親的淘氣。
參與政務近二十年,朱佑櫟霸道的脾氣早就養出來了。
要不是面前這人是他爹,朱佑櫟早就要叫人將之拖出去砍了。
“話說退位之后,你想去哪里?”
朱見濟想想自己這段日子的交接情況,又對王氏說道。
“天下人都說我開疆拓土有功,可大明朝的疆域這么大了,我也沒去過幾個地方。”
朱見濟還沒有見過遼東的大雪,也沒見過廣袤的南海。
“要是有可能的話,還想去秋哥他們的封地看看。”
想起自己其他的兒子,朱見濟不由得又是一嘆。
他有點傷心。
為了保證在皇位傳遞過程里不出任何差錯,他一直小心翼翼的維持著自己跟其他兒子間的關系。
后者知道自己很小之時就注定被父親拋去荒蠻落后的外域后,也不免對朱見濟的偏心產生憤恨。
別的庶子不說,可王氏生的那幾個,總歸會覺得自己跟大哥有什么差別,憑什么一出生就要得到這樣的結果。
可朱見濟已經狠心做了這樣的事,自然不會再讓他們如何。
朱佑櫟也不會放任自己的弟弟搞事。
所以皇子們就藩一事,進行的很順利,只是在遠離故土的時候,心里各有各的想法。
現在朱見濟退了位,朱佑櫟有輔政威嚴在身,不怕有誰反對,倒是可以和兒子們緩和緩和關系。
要是條件允許,已經去往殷洲的小兒子也能回來一趟——
其他兒子雖然分散到了中亞南亞,可到底還算大明隔壁,以眼下的交通技術,一個月的路程順風順水,也能夠見一面了。
可殷洲那兒不一樣。
去大洋另一邊建國,還要面對洶洶而來的白夷們,是無法騰出精力,跟父母重新會面的。
哪怕通信都難。
所以當朱見濟決定把小兒子封為商王去殷洲就藩時,一向不插手政務,家事上也頗為順丈夫心意的王氏也哭鬧了一陣,最后頹然的送走了小兒子。
“我都聽你的。”
王氏熟練的幫朱見濟把眼鏡擦了擦,又打開桌上的八音盒,放起了段輕緩的曲子。
她很喜歡這個音樂盒。
在悅耳的曲調里,王氏的眉目和藹的舒展著,“你是皇帝,也是我的丈夫,你想做的事,我哪里不支持?”
現在大明朝也變了一個新樣子,王氏也想出去看看。
“那好,等搞完了禪讓儀式,我就跟你出宮……不用大張旗鼓的去,咱們老兩口微服私訪,也學一學話本里的情節。”
“指不定以后還能傳下不少段子,讓人編成故事呢!”
朱見濟也跟著笑起來,伴著八音盒的調子,拿起一支簪子給王氏插上。
這是在王氏病好后,朱見濟為了讓老婆高興一些,自己學著做的。
起初還有著皇帝的負擔,進度一直不夠。
現在要退位了,成了個閑人,便很快做成了。
樣式是朱見濟跟人打聽過的,最近兩年里流行的款。
“你帶著可真好看。”
把簪子插到王氏青白相交的發里,朱見濟不由得說道。
王氏笑了,“我要是不好看,哪能現在跟你坐一起?”
“也是,美人才能陪得上朕這樣的天子嘛!”
朱見濟理直氣壯的點點頭,然后笑了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