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整夜。
遠山,屋舍,道路,俱被白雪覆蓋。
河流,溪澗,水井,都已化作堅冰。
泥瓶巷,陳家大門打開了。
陳平安穿著厚實棉袍,戴著一頂裘帽,雙手攏袖,躡手躡腳地鉆出門縫。
天色尚未大亮,啟明星高掛天邊。
陳平安一腳踏在積雪中,發出嘎吱的響聲。
“新年大吉。”
宋集薪立在小院外,突兀出聲。
陳平安嚇了一跳,回過頭來,這才發現原來是那位新鄰居。
“你是宋……”
“我叫宋集薪。”
“我叫陳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
陳平安對著他拱了拱手,后者回了一禮,視線卻落下了陳平安身前某處。
“那是……”
陳平安也望了過去,卻在雪中瞧見了一只凍得發青的手。
兩個孩子連忙朝著那處奔去,在雪地中留下了兩串長長的腳印。
楊家藥鋪后院。
楊老頭坐在長椅上吞云吐霧,院外有個青衫儒士,撐著油紙傘,踏雪而來。
“敢問前輩,陳平安的本命瓷,究竟在何人手中?”
齊靜春合上傘,立在檐下,如是問道。
“小鎮之中,唯有他沒有本命瓷。”
楊老頭敲了敲煙桿,火星四濺。
“前輩與三山九侯先生聯手促成此事,豈會出這么大的紕漏?”
齊靜春輕咳兩聲聲,就像是偶染風寒一般。
楊老頭雙眼微瞇,似笑非笑地看著儒士頂上的那支玉簪。
“他是陳玄的外甥,有此萬一不足為奇。”
齊靜春沉默片刻,握著傘把緩緩走出門外,踏著風雪而歸。
小鎮的規矩,對于土生土長的人來說,如同金科玉律,不敢也不能違反。
驪珠洞天三千年,走出了不少厲害人物,似北俱蘆洲天君謝實,南婆娑洲劍仙曹曦,哪個不是一等一的人物,都說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但又有何人出鎮后敢再回來?
“不能以常理視之。”
齊靜春撐著油紙傘,聽雪落在傘面的聲音,他微微抬頭,望向泥瓶巷。
陳玄盤坐在榻上,閉眼吐納。
一赤一青兩條小蛇,分別纏繞在他兩袖腕上。
驪珠洞天是真龍隕落所化,三千年即將期滿,小鎮生出五樁大機緣,是那真龍的五行后裔。
陳玄這些年常常去往風雪廟,一來是去拜謁阮邛與魏晉,二者則是去尋回自己那件本命瓷。
阮邛已是玉璞境兵家劍修,又精通兵家真意,已是圣人一般的人物。
風雪廟祖師堂,阮邛說話的份量已極重極重,因而早已將本命瓷還給了陳玄。
阮邛前幾年生了女兒,據說是那天生火神體,絕佳的修道胚子。
陳玄投桃報李,這才特意找尋那條火屬蛟龍,最終在神秀山尋到了這條赤色螭龍。
至于那青色小蛇,則是陳玄在黃山湖尋來的。
這條青蛟,大道親水,但氣象又不似赤螭黃虬那般恢宏,陳玄猜測它多半是在大道之爭中落敗,因而沒能得到那樁機緣。
陳玄突然睜開眼,因為赤螭青蛟同時從蟄伏中醒轉了。
“這是,真龍?”
陳玄緩緩起身,推開房門,朝著院中走去,兩條小蛇一動不動,宛若赤青手鐲。
陳平安與宋集薪,一左一右,攙扶著那瘦弱小姑娘進了院中。
“舅舅,這位姑娘似乎不大好了!”
陳平安抬起頭來,面色有些急切。
宋集薪面色依舊淡漠,心境也平靜如初。
陳玄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兩人心境,朝他們快步走去。
院中大缸忽然濺起一朵水花,瑩白鯉魚高高躍起,又再度沉進水中。
陳玄一袖微動,一枚金色丹丸瞬息而出,落下了水缸之中,這才安撫住了蠢蠢欲動的白淵。
“誰救的?”
陳玄來到那小姑娘身前,他蹲下身子,兩指搭在她手腕寸關尺三脈上,隨即抬起頭來,望向一左一右兩個孩童。
“不是我。”
“宋集薪。”
宋集薪與陳平安同時出聲,兩人詫異地對視一眼,又將目光放在了小姑娘手腕處。
陳玄松開手指,又自懷中玉瓶取了一粒褐色丹丸,送入那小姑娘口中,她的面色很快便紅潤了起來。
“誰救誰養。”
陳玄緩緩起身,冒著風雪,一步步朝著院外去了。
杏花巷,鎖龍井。
如此嚴寒天氣,縱使是山溪水澗都已被凍住了,但這口井中卻依舊可見漣漪。
陳玄立在井口處,俯下身子,摸了摸那冰冷鐵索。
鎖龍之索依舊在,被鎖之龍卻已脫困,這不得不說是一件稀奇事。
“齊先生,為何她能脫困?”
陳玄沒有回頭,但他知道齊靜春就立在身后。
“陳平安沒有本命瓷,在這小鎮之中便如同黑夜螢火,此事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但若是與那條孽畜有了牽扯,可未必是好事。”
儒士撐著油紙傘,遮住了兩人頂上的風雪。
“她心中似乎有怨氣。”
陳玄轉過身來,微微一笑。
他為那小姑娘把脈時,聽見了她如同囈語一般的呢喃。
“六十年佛門梵音,如耳畔打雷,聲聲不歇。
六十年道家符箓,如跗骨之蛆,竭力撕咬。
六十年浩然正氣,遮天蔽日,無處可躲。
六十年兵家劍氣,如地牛翻身,濺射周身。
整整三千年,永無寧日……”
“四教圣人給了她一線生機,若非如此,僅憑三千年前她造下的殺孽,死一萬次都不為過。”
齊靜春神色平靜,他將會是驪珠洞天的最后一位坐鎮圣人,因而才會坐視她逃出井中。
“斬龍人能容得下她?”
陳玄問出了這個極為關鍵的問題。
“萬一呢?”
齊靜春意有所指,但陳玄卻猜不出其中深意。
風雪越來越大了。
陳玄伸出手掌,捏了一縷風。
正月初一,冬風凜冽,可這一縷風偏偏溫暖如春。
“寅吃卯糧三千年,屆時一旦清算,你……”
陳玄松開手掌,面色有些凝重。
“那又如何?”
齊靜春笑了笑,撐著傘轉過身去。
“三教祖師將要開天,你們想要的大道,若是不能在這座天下施行,何不換一方天地?”
陳玄望著那青衫背影,猶豫片刻,如是說道。
齊靜春身形一滯,片刻后卻又恢復如常,他踏雪而去,有春風盈兩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