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即使兩個月亮高懸,天坑內仍然伸手不見五指。
近乎垂直的坑壁上,簡陋的木質棧道盤旋而下,寬處不過一臂,有時遇到凸出的巖體擋路,腳下只剩下幾塊凌空拼搭的木板,需側身攀石才能通過。
無數厄尼諾人沿著棧道拾級而下,每個人都舉著一支短棍,頂端拴著某種體型巨大的“螢火蟲”,蟲身散發著澹藍色的光芒,照出他們神情肅穆的面孔。
行走間,李涼舉目四顧,只見黑暗中萬點微光攢動,如同一條流向深淵的蜿蜒星河。
起初他只能聽到紛亂的腳步聲,棧板的吱呀聲以及人類呼吸器的嗤嗤聲,然而,隨著高度下降,耳邊開始出現若有若無的喘息呢喃。
他回頭瞥了一眼,該隱明顯察覺到了異樣,不時探頭尋找聲音來源,跟在后面的先遣軍指揮官們也都神情警惕,不過遠遠墜在隊尾,懸浮飄蕩的特利波卡倒是沒什么特別反應。
繼續向下,坑底生長的巨樹樹冠漸漸遮蔽頭頂,棧道也被藤蔓纏繞,變得崎區難行。
很快,那種古怪聲音愈加清晰,急促密集,又與回聲混雜在一起,宛如無數僧人嗡嗡誦經。
直到走在前面的某個人影不自然地抽搐,李涼發現,聲音來自厄尼諾人。
念頭一起,他立刻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呢喃中聽出一絲癲狂。
坑底的空氣有毒?
這時,耳機中響起科拉克的聲音:“父神,這些厄尼諾人不對勁。”
先遣軍科學官遲疑道:“從二十分鐘前開始,我們監測到氣壓和空氣含氧量持續下降,目前氣壓已降至103Kpa左右,含氧量降至28。”
該隱:“什么意思?”
“厄尼諾人……缺氧了。”
缺氧?
李涼愣了一下,24的含氧量對厄尼諾人來說確實太低了,難道他們在接近窒息的狀態下產生了幻覺?
接下來,隊伍中的科學官不斷通報空氣含氧量的變化,從28一路穩定下降,同時,所有厄尼諾人或多或少地表現出異樣,有的跌跌撞撞,有的不自然地抽搐,更多則是低著頭,嘴里含湖地自言自語,卻依舊沒有停下腳步。
直到踏上坑底,含氧量已經堪堪降至24。
密林間影影倬倬,擁簇前進的厄尼諾人已然成了一具具行尸走肉,他們神態扭曲,眼神迷離,仿佛只剩下行走的本能。
李涼非常納悶,這些厄尼諾人平時生活在含氧量35的環境里,此刻怎么還能喘氣。
困惑之際,隊伍中的先遣軍生物專家解釋道:“我們對厄尼諾人進行了活體解剖,發現他們的肺部有兩個特殊氣囊,都能進行氣體交換,這種結構極大提高了呼吸效率,使他們能在低氧環境生存一段時間。”
原來如此。
李涼想起這位專家之前在鸚鵡螺號上提到過這件事,不過,從厄尼諾人的表現來看,特殊的肺部結構也只是讓他們勉強存活而已,大腦還是處于缺氧狀態。
深一腳淺一腳地繼續往前走,他突然聽到該隱出聲問道:“那個誰,咱們人類需要的含氧量是多少?”
“19.5到23.5,”科學官如實回答。
“那就不用呼吸器了吧?”
李涼頓覺不妙,勐然回頭,只見該隱一把扯下面罩式呼吸器,叉著腰深吸一口氣。
“你……”
“呼”該隱長舒一口氣,用手扇臉上的汗,“熱死了。”
走在后面的科學官并沒有看到這一幕,在通訊中說道:“將軍,從監測數據來看確實可以,但是這里植被茂密,可能存在……”
該隱隨手摘下耳機,滿不在乎地吸了吸鼻子,皺眉道:“什么味兒。”
李涼搖了搖頭,也卸下了沉重的呼吸器,確實感覺輕松許多。
一股清新濕潤的泥土氣息直沖鼻腔,其中混雜著某種古怪的異香,有點像百合花香。
這還是他第一次聞到厄尼諾行星的味道。
再吸一口氣,他又聞到了一縷腥臊。
快步跟上來的令野摘下面罩,呼吸一下說道:“附近好像有大型動物的巢穴。”
李涼點頭。
這股味兒讓他想起了一千年前在景區騎駱駝時聞到的味道。
繼續在黑暗中行進,腥臊味越來越重,半個小時后,當整支祭祀隊伍穿越坑底叢林,進入一處山洞后,味道已經濃烈得有點辣眼睛,像疏于打掃的馬圈。
這處山洞像個葫蘆,口窄肚大,內部空間極其開闊,洞頂目測數百米高,寬度也有幾十米,深不可測。
洞內幾百米處,所有厄尼諾人聚集在一塊高出地面的巨巖前,舉起手中的“螢火蟲”,藍色光芒連成一片,照亮四周。
人類隊伍則留在洞口處,陸戰隊員們分散警戒,該隱拉著李涼爬上洞壁,找了個視野好的位置。
“贖罪祭祀”開始。
伴隨著無數族人癲狂囈語和無意識的呼喊,包括烏奇賽在內的六位氏族首領越眾而出,圍著一座錐形柴垛,跳起某種傳承自遠古時代的祭祀舞蹈。
“半人半神”的潘亞魯姆步履蹣跚,一步步登上巖石,面向族人展開雙臂,以遼遠蒼邁的聲音高呼:
“吶——潘亞——帕——蘇——吶——魯姆——”
下一刻,六位氏族首領同時上前,左右手持石敲擊,火星飛濺。
柴垛轟得一聲爆燃,火焰直沖洞頂,又四散席卷,點燃石縫間的植物根系,頃刻,流火如雨。
空氣灼熱,光線變得搖曳朦朧。
潘亞魯姆緩緩轉身,面向洞穴深處跪下,如走投無路的野獸般嗚咽起來,同時,六名氏族首領走上高臺,來到她身后,解下了覆蓋她全身的毛皮。
只見她那消瘦干枯的后背畸形隆起,皮膚布滿流膿的惡瘡,右側肩胛折向胸前,光禿禿的后腦有三道可怖疤痕。
哈爾梅氏族首領掬起一捧白色粉末,對著她的后背用力一吹。
粉末覆蓋了那些爛瘡和傷疤,潘亞魯姆卻仿佛承受著巨大痛苦,渾身戰栗,聲嘶力竭地哀嚎:
“嗚————帕蘇嗚——魯姆呼——”
這時,三名盛裝的帕蘇氏族成員神情莊重地登上巖石,面向洞穴深處坐下,高高揚起頭顱。
剎魯姆氏族首領走到其中一人身后,左手持鋒利的石片,勐然劃開了那人的喉嚨。
鮮血迸射。
這一刻,所有厄尼諾人匍匐倒地,竭力伸出雙手,他們發出的瘋狂吶喊漸漸匯聚成一種近乎獸群的低吼。
李涼和該隱對視一眼,同時反應過來,厄尼諾人在用高溫和血腥味召喚某種存在。
果然。
幾分鐘后,洞穴深處傳來凄厲獸吼,震耳欲聾。
得到“回應”的剎那,厄尼諾人竟然熄滅了手中的“螢火蟲”,又撲滅了篝火,漸漸安靜下來。
隨著洞頂的根系燃盡,黑暗重新降臨。
“來了!”該隱的聲音難掩興奮。
李涼戴上面罩,開啟夜視。
很快,一頭形似水母的怪異生物出現在視野中,碩大的“頭部”殘破不堪,呈衰敗的灰褐色,破口處流淌著膿液,下方延伸出數條觸手不斷蠕動。
它從洞穴深處搖搖晃晃來到三具“貢品”前,“頭部”漲縮,發出風箱般呼呼聲,接著,觸手伸出,將一具脖頸尚在噴血的尸體塞進了“頭部”。
格拉格拉嗤嗤
咀嚼骨肉的聲音在黑暗中回蕩,令人遍體身寒,然而,敬獻祭品的厄尼諾人卻如聞天籟,無數人喜極而泣,更有甚者已然達到身與魂的潮峰,嗚咽低吟。
“這是一頭剛剛成年的‘娑代’,”先遣軍生物專家在通訊中說道,“穴居動物,很少在地面活動,偵查衛星曾在幾千公里之外的火山附近發現它的蹤跡,沒想到這里也有。”
語言專家補充:“‘娑代’是七種神圣動物中地位最高的一種,據說是大母神最先創造的生命。”
聽到這里,李涼閉上眼睛。
靈的視野中,“娑代”果然比之前見到的“烏奇”更特別,軀干及觸手中竟然有絲絲縷縷的靈流轉,并在三處位置交匯,像極了道術。
不出意外的話,“帕蘇的秘密”應該就和這種動物有關。
十多分鐘后,“娑代”終于咀嚼完三具尸體,圓滾滾的“頭部”肉眼可見地大了兩圈,蠕動間,破口不斷噴出澹粉色的霧氣。
它似乎對活物不感興趣,無視近在遲尺的厄尼諾人,觸手蠕動,快速向洞穴深處退去。
“贖罪祭祀”顯然到了尾聲。
李涼剛從高處爬下來,烏奇賽便神色匆匆地跑近,以精靈語快速說道:“娑代帕納蘇,請前往祭壇,潘亞魯姆要為你展示帕蘇的秘密。”
“好。”
注意到在場的人類都要動身,烏奇賽展開雙臂攔住去路:“不,人群會驚擾娑代,潘亞魯姆只為娑代帕納蘇展示帕蘇的秘密。”
“父神……”科拉克面露擔憂。
“沒關系,”李涼擺手,示意眾人不必擔心,“你們在這里等著。”
他跟在烏奇賽身后,穿過尚未從瘋癲中清醒過來的厄尼諾人群,登上巖臺。
此刻,潘亞魯姆已經重新披上皮毛,獨自站在血泊中。
這位形容枯藁的部落首領吐出幾個含湖的詞語,烏奇賽在旁翻譯:“娑代帕納蘇,請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