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山區,緊挨著盤山公路有不少兩層帶前院的簡易民房,大部分改造成了飯館和民宿,半山腰卻有一座院子沒掛招牌,雙開的大鐵門紅漆斑駁。
兩層小樓之下,私挖出來的地下室里燈光昏暗,隨處堆著成摞的書籍,三面墻壁上貼滿了照片,拍攝對象有人物、建筑、翻拍文件、電腦截屏等等,每張照片旁都有詳細標注,并以帶箭頭的連線表示彼此之間的關聯。
正對樓梯的位置擺著一張辦公桌,桌上共有三個顯示器,最左邊的顯示器連接著大門口的攝像頭,此刻畫面中有兩個男人,其中一個強壯高大,正在砸門,另一個竟然揚起臉,眼睛直直地盯著攝像頭。
李涼坐在辦公桌前,兩手交叉,手肘撐著桌面,與屏幕中的男人隔空對視。
片刻,他嘴角勾起,拿起手機撥出一個電話,接通后緩緩說道:“他們來了,通知醫院那邊做好準備。”
掛斷電話,他起身順著梯子爬出地下室,關上蓋板,又將旁邊的綠植挪過來壓住,接著不緊不慢地走出廚房,穿過客廳推門而出。
咣咣咣。
砸門聲越來越響,顯然來訪的客人快要失去耐心。
“來了”
李涼打開院門,沒好氣道:“怎么又是你們?”
“有事兒找你,”砸門的壯漢說著就要抬腳進院。
“等等,”李涼擋住門,“你叫閻豪是吧,上次你們來我說得很清楚,《天靈》出事兒是你們希安公司自己的問題,我沒起訴你們已經夠給面子了,現在醫院也說我腦子沒病,我只想回歸正常生活,不要來煩我,你們的問題我回答不了,也不想回答。”
閻豪神情一冷,森然道:“別他媽給臉不要臉……”
這時,站在后面的男人拍了下閻豪的肩膀,沖李涼微笑道:“田笛,我是李涼,抱歉打擾,我們只是想和你聊聊。”
看著眼前這個自稱“李涼”的中年男人,李涼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終于要結束了。
在他消滅蜉蝣叛軍,即將手刃該隱的那一刻陷入幻境,到今天為止,他已經在這個世界度過了五個月的時間。
一開始他堅信這是時間觀測者的騙局,給他一個虛假的身份,通過“醫生”告訴他一個荒誕不經的“故事”,自稱來自希安公司的人為他展示《天靈》的開發工具,甚至“父母”還演了一出苦情戲。
這些虛構人物竭盡手段,試圖讓他相信自己經歷的一切不過是名為《天靈》的游戲劇情,而他只是神經失常的玩家“田笛”。
可笑至極。
之后,他住進了醫院,和幾十個“玩家”關在一起,發現所有人都自認為自己是“李涼”,講述的經歷卻各不相同,每個人都覺得其他“李涼”是幻境中的虛構人物,他也不例外。
隨著入院的“李涼”越來越多,由于性格天差地別,“李涼”們漸漸分成兩派,一派以他為首,想要通過暴力手段破壞幻境的秩序,測試幕后敵人的反應,另一派則傾向于秘密調查。
兩個陣營私底下爭論不休,直到性格最暴躁的幾個“李涼”逃出醫院并制造爆炸,導致李爽被捕,剩下的“李涼”們才意識到,只有合作才能扳回局勢。
最終,他成為了這群“李涼”的領導者,要求所有人盡可能地利用各自的“身份”尋找幻境的破綻,同時組建一支隊伍,執行秘密行動。
經過一系列復雜的調查求證和反復討論,他們得出一個結論,這個世界邏輯自洽,沒有破綻,一切事物真實可信,且未受任何力量操控。
確切地說,這是一項自行運作的“測試”,創造它的人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以“李涼”的真實經歷為基礎,模擬不同的人生選擇,從而產生各種“版本”的“李涼”,所以每個“李涼”才會經歷不同,性格迥然。
盡管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才是“原版”,別人都是“副本”,但不妨礙他們達成一致,即想要逃離這個世界,必須重新接入《天靈》。
然而,李爽被捕后,所有bic設備都被銷毀,唯一能接入《天靈》的設備只剩下希安公司的測試機,但是一審過后他們這些“玩家”成了關鍵“證據”,監管日益嚴密,隨著希安公司技術部門全員解散,接入《天靈》的希望變得愈加渺茫。
悲觀之際,他站了出來,斷言在終審之前,那個名為“李涼”的npc一定會接入《天靈》,希安公司的測試機便會重新啟動,那是他們最后的機會。
為此,他假裝清醒,等待著“李涼”到來。
第一次見面讓他確定事情正沿著預料中的方向發展,如今距離終審還有兩天,“李涼”再次上門,神態已截然不同。
這一天,終于來了。
“田笛,我是李涼,抱歉打擾,我們只是想和你聊聊。”
說完這句話,李涼發現對面的田笛似乎走神了,不知在想什么,于是再次開口,“田笛,我是……”
田笛回過神來,哼了一聲:“知道,希安老板嘛,上次你不也來了么,管管你的手下行嗎。”
“抱歉……”
“行了,你們想問什么就在這里問吧。”
“我想知道,你為什么覺得這個世界是真的?”
聽到這個問題,田笛愣了一下,后退一步上下打量一番,慢慢露出一個玩味的笑容:“你也接入了游戲?”
“為什么這么問?”
“因為這個世界本來就是真的,理所當然,不需要證明,如果你是一個正常人,應該問我怎么判斷出《天靈》世界是假的,除非……嗬嗬,你知道什么人才會懷疑這個世界是假的么,是那幫現在還關在醫院里的神經病。”
李涼不置可否:“所以,你怎么判斷出《天靈》世界是假的?”
“你不愿意承認?無所謂了,”田笛轉身走向二層小樓,“把門兒帶上,進來吧。”
片刻,三人在一樓客廳落座。
田笛拿起茶幾上的煙盒,抽出一支煙點著,深吸一口后又將煙盒扔回茶幾,隨口問道:“抽煙嗎?”
李涼微笑搖頭。
“嗯……我為什么能判斷出《天靈》世界是假的,嗯,”田笛吐出一團煙霧,“因為我是一個游戲測評主播。”
“出事的玩家有很多從事游戲行業,只有你提前出院。”
“說明他們業務不行嘛,一個專業的測評主播,應該很容易就看出一款游戲的套路,這么多年,游戲內核其實從沒變過,來來回回還是那些爛梗。”
“比如?”
“比如感情線,”田笛滿臉嘲諷,“以該隱的人設,怎么會莫名其妙愛上主角,感情線完全沒鋪墊,對了,你們那個敘事編輯,就第一次去你們公司給我講游戲背景的那個,他自己也承認,感情線寫得不好。”
“該隱為什么不能愛上主角,”李涼挑眉,“一見鐘情不行么?”
“拉倒吧,知道玩家想看什么嗎,直白的人搞暗戀,含蓄的人打直球,冷靜的人偶爾放縱,沖動的人心灰意冷,求之不得又陰差陽錯,擦肩而過又久別重逢……你還一見鐘情?爛到家了。”
“不止該隱,游戲里的所有人物都有點呆,你們吹的零號意志,什么邏輯功能,最后不還是固定人設,還有情節,不知道你玩到哪里了,反正我經常遇到機械降神,強行把劇情圓回來。
再說科學理論,其實一斷開連接我就知道這個世界才是真的,”
擰滅煙頭,田笛又續上一支煙,晃了晃手機,“空氣無法充當顯像介質,《天靈》里的全息技術根本實現不了,這玩意才是人類的合理水平。”
李涼沒有反駁,他還真沒留意過全息技術的原理是什么,如果能回到現實世界一定要問問鸚鵡螺號上的工程師。
“類似的破綻還有很多,你想聽?”
“繼續。”
接下來,田笛語速極快地吐槽起《天靈》諸多不合理,同時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直到半包煙抽完。
“……算了,說再多沒用,我能清醒過來是因為職業,對你們沒什么幫助,聽說你弟弟過幾天要開庭了,我勸你有空去看看他,那才是正事。”
李涼低頭思索片刻,雙手一撐膝蓋站起身:“好,還是謝謝你的配合,打擾了。”
“害,小事。”
送至院門口,田笛揮了揮手,轉身跨過門檻時停頓了一下,低頭喊道:“李涼。”
“嗯?”
尚未走遠的李涼站定回頭。
“其實,真實還是虛構只取決于你,你相信哪個世界是真的,它就是真的。”
回到車里,閻豪扶著方向盤問道:“現在去哪兒,涼哥。”
“嗯?什么?”李涼盯著窗外,有些失神。
“我們接下來去哪兒?”
“往市里開。”
“嗯,”啟動引擎,閻豪瞥了一眼后視鏡,“田笛是不是有什么問題?”
“我覺得他是裝的。”
“為什么?”
“感覺。”
李涼搓了搓右手食指和中指,習慣了雙環戒指的存在,如今反而覺得少了什么,談話的過程里,他發現田笛也會無意識地用大拇指摩擦食指,另外,田笛有時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眼神總讓他有種熟悉的感覺。
搜尋記憶,他忽然反應過來,之前確實見過那樣的眼神。
中京東沽區地下,維修無人機倉庫,電腦里保存的影像中,“返老孩童”的自己從鏡頭前一閃而過,當他暫停播放,定格在那一瞬間時,從年輕的“自己”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東西——獨裁者的傲慢與癲狂。
隨即,他想到一個問題,如果出事的玩家都堅信自己是“李涼”,那么,一群“獨裁者”關在一起會發生什么?
“閻豪,去安定醫院。”
四個小時后,李涼失望地離開了醫院。
通過關系,他在探視室見了不下十個人,問了很多問題,各種試探,得到的只有沉默。
他能感覺到這些人已經秘密達成某種約定,并且很快就會付諸行動,好在關押玩家的大樓周圍增設了大量崗哨,院子里還有全副武裝的jc巡邏,赤手空拳的“李涼”們想要逃跑應該很困難。
傍晚時,他和閻豪又去了一趟京郊。
不出意料,那座房子人去樓空,田笛不知去向,他們破門而入,搜了各個房間,在廚房發現一間地下室,可惜里面已經被清理干凈,空空如也。
殘留的膠痕與刮擦痕跡顯示,三面墻壁曾經貼滿照片,寫滿標注。
“閻豪,不管我讓你做什么你都答應?”
“是。”
“殺人呢?”
兩天后,希安公司寫字樓五層。
程序開發辦公區沒有開燈,窗簾擋住了陽光,機房深處,李涼獨自坐在一臺電腦前,屏幕的光照亮了他的臉。
死氣沉沉的空氣中飄蕩著便攜式音箱發出的聲音:
“……經審判…討論決定,被告人李爽犯…………判處死刑,剝奪……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
法槌敲響時,李涼臉上閃過一絲痛苦。
直播畫面切到被告,李爽抿著嘴唇,慢慢轉頭看向旁聽席,鏡頭順著他的目光轉向,只見人群中的郭旭東深深地低下頭,雙手捂住了臉,身旁還有一個空座位。
鏡頭轉回,李爽始終凝視著那個方向,要被帶走時,嘴唇動了動,終于說了一句話,卻沒有聲音。
但是,李涼從弟弟的口型中讀懂了那句話的含義。
“過了今天就都好了。”
下一刻。
刺耳的爆炸聲從音箱傳來,鏡頭開始劇烈晃動,此起彼伏的尖叫聲中混進了槍聲。
直播畫面中斷前的最后一秒,一群人穿過墻壁炸開的破洞,沖向昏厥倒地的李爽。
關閉電腦,李涼靜靜坐在黑暗里,直到身后傳來腳步聲。
“你竟然沒去,”田笛的聲音幽幽傳來,“可惜了,如果你在那里,現在應該已經被當做第一嫌疑人抓起來了。”
“知道我沒去,為什么還要白白犧牲那么多人?”
“我是李涼,他們只不過是nppc。”
“你確定接入《天靈》就能逃離幻境?”
“不試怎么知道?”
燈管亮起,田笛將一個黑色塑料袋扔在地上,“不好意思,你是在等他動手嗎?”
袋口滾出閻豪的頭顱,血液淌出,因紅了地毯。
“游戲里,主角總是能逢兇化吉,而npc,不管做什么,最終都只是主角的墊腳石。”
低頭看著滾到腳邊的腦袋,李涼平靜道:“既然我也是npc,那你還在等什么。”
“嘖,像你這樣的特殊npc,留著不殺一定會觸發隱藏結局。”
田笛舉槍靠近,勐然一揮槍托。
眼前一黑,李涼瞬間撲倒,失去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模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李總……李總……”
緩緩睜開雙眼,他看到了一張神情焦急的面孔。
“唐心桃?”
“嗯,李總,你終于醒了,”唐心桃的嗓音帶著哭腔。
李涼怔怔問道:“你們怎么回來了……”
“先別說了,”樊亞梓的聲音從一旁傳來,“趁那個人接入主機,我們快點離開這里。”
“等一下,”撐著唐心桃的手站起來,李涼有氣無力地說道,“進去……帶我進去。”
“可是……”
“我能救李爽。”
唐心桃和樊亞梓對視一眼,仿佛同時下定了決心,扶起李涼走向機房深處。
再次走進測試設備所在的房間,中間的沙發上,田笛仰面平躺,看起來如同陷入沉睡,后腦勺的接口微微閃光,延伸出的線纜連接著主機。
李涼走近,伸手握住線纜,在田笛耳邊說道:“不好意思,看來你才是npc。”
嗤啦……
接頭帶著四射的火花,被生生地拔了出來,與此同時,田笛的胸膛停止起伏。
“他死了,他死了……”唐心桃聲音顫抖,“李總,我們怎么辦?”
李涼艱難地爬上另一個沙發,氣喘吁吁地躺下。
他閉上眼睛,喃喃道:“送我……回到……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