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出這一步時,陶崇心情復雜,說不清究竟是緊張、激動還是興奮,唯獨沒有恐懼。
他原本與大部分下城區人一樣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最大的盼頭不過是吃飽穿暖,有了女兒之后,又盼著女兒平安長大,至于加入自然教派,初衷也只是為了讓家人得到一份虛無縹緲的庇佑。
直到K找上門的那天,他不僅背叛了信仰,出賣了每一個曾經幫助過他的人,后來還甘愿充當可恥的「顧問」,替雙子神挖掘教派的秘密,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妻女,此刻同樣如此。
也許換成別人,有一萬種方法遮護自己的孩子,而他卻只能想到一條路,那就是完成雙子神交給他的任務。
時間緊迫,機會就在眼前。
然而,當他一步跨出,半個身子沒入黑暗之時,源自生物本能的戰栗突然傳遍全身,莫名的恐懼瞬間扼住了心肺。
一口氣卡在嗓子眼,陶崇終于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即將進入一個什么樣的地方。
希安科學團隊嘗試過無數種方案,送進去幾百個人,卻沒有一個活著出來,即使是雙子神,也曾在洞口躊躇不前,最終不敢踏入其中。
十死無生之地。
可惜,他已經來不及后悔。
伴隨著劇烈的眩暈感,黑暗撲面而來,當他回過神,眼前出現了一條傾斜向下的隧道。
數月以來,每一支冒險進洞的勘探隊伍失聯前都會傳回影像記錄,科學團隊反復研究這些影像,一幀一幀地尋找蛛絲馬跡,作為顧問,他自然也看過無數遍,只是沒想到有一天親自站在這里。
借助頭盔的夜視功能,隧道看起來與影像中完全一樣,大約四米寬,兩米高,巖壁地面凹凸不平,保留著人工開鑿的痕跡,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一開始,陶崇全身僵硬,汗毛倒豎,甚至能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很快,求生欲壓過了恐懼,他開始努力回想隧道的「消失機制」。
首先想到的便是此刻絕不能回頭,因為所有試圖第一時間退出洞穴的勘探隊伍都會立刻失聯,無一例外,其次,停留超過一定時間,或者向前移動一定距離也都會觸發機制。
他只能往前走。
雖然結局注定,但從勘探隊伍的經歷來看,選擇向前移動的隊伍明顯能「存活」更長時間。
深吸一口氣,陶崇小心翼翼地邁出一步,等了幾秒,隧道里依舊一片死寂。
接下來,他一步一停地向前走,在精神極度緊繃的狀態下,艙外服的「運動增強」功能仿佛失去了作用,每一步都走得無比艱難。
期間他試著靠近一側的巖壁,卻沒有發現任何特殊之處,這時他才理解那些科學家的絕望,所有探測數據都證實這個巖洞平平無奇,可是無論使用任何手段,都無法探知它的運轉機制,它分明就在眼前,卻仿佛根本不存在。
繼續向前,陶崇只能將注意力集中到頭盔顯示的計時器上,看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直到5分30秒,第一支進入洞穴的隊伍失聯的時間。
他縮起肩膀,用力閉著眼睛,準備迎接最后一刻。
一秒。
兩秒。
三秒。
死亡并沒有降臨。
睜開眼睛,計時器變成了5分33秒,他愣了一下,內心充滿苦澀。
繼續向前,不久,第二個時間節點到來,10分36秒,然后是第三個,19分27秒……
當最后一個時間節點,27分鐘整過去,陶崇睜開眼睛,徹底茫然。
他走過的距離以及存活的時間已經超過了所有勘探隊伍,隧道依然沒有盡頭,之后會發生什么,已無人知曉。
一個念頭閃過腦海,他意識到,也許自己真的與眾不同,也許這條隧道的盡頭就是圣子所說的應許之地,只有自然教派的信徒才能平安抵達。
想到這里,陶崇興奮地向前邁了一步。
突然。
連串的咕冬聲從頭頂傳來,他抬頭看去,剛剛泛起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只見洞頂的巖壁似乎變成了柔軟的布料,蠕動起伏間緩緩垂落,原本堅實的地面也變得松軟,像是踩在一團棉花上。
與此同時,頭盔內顯連續彈出警告,艙外服各項功能先后停止工作,計時器停在了27分09秒。
他竭力維持著平衡,跌跌撞撞往前走,接著便看到了詭異的一幕。
在他身前出現了一個又一個影子,每個影子都是他自己,姿勢稍有不同,相互重疊,不斷向前延伸,排成一道連續的人影長龍。
他每走一步都會恰好與一個影子重合,嚴絲合縫,仿佛有人預知了他的姿態,然后細致入微地描繪出來,提前放在了前面。
無論駐足不前還是改變方向、動作,他總是不可避免地與下一個影子重合,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絕望,他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傀儡,做出的每個動作都是在迎合影子。
無數次穿越,無數次契合。
更加不可思議的情況出現,他開始失去對時間的感知,無法預估時間的長短,無法分辨一個動作與另一個動作之間的先后順序,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穿越一個又一個影子,卻感覺不到每次穿越的時間間隔。
時間似乎不再連續,方向也失去了意義,陶崇已然分不清自己是在前進還是倒退,有時他感覺自己站在原地,那些影子紛至沓來,有時,他覺得身體與思維被均勻地切割成無數薄片,然后像拉花一樣被人無限拉長。
甚至,他不知道自己活著還是已經死了,如果死了,為什么還可以「思考」,如果活著,為什么沒有時間?
隨著穿越,隧道也變得光怪陸離,頭盔上的探照燈投射出的光柱被分割成了一截又一截,與其他影子頭盔上的光柱交錯穿插,編織成規律起伏的波浪。
一個明亮的光團出現。
陶崇想不起來那個光團一直都有,還是剛剛出現,或者未來會出現,也分辨不出它在靠近還是遠去,或者停在原地。
光團變大了一些,長出了纖細的絨毛。
一個奇怪的聲音響起:
「叮,叮,叮,叮……」
陶崇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恍忽覺得這個聲音來自遙不可及的未來。
他發現自己脫掉了艙外服,赤身趴在一個直徑不到半米的泥洞里,身體被黑色的淤泥包裹。
那個光團就在泥洞盡頭,不停發出叮叮聲。
叮,叮,叮,叮……
陶崇的注意力完全被叮叮聲吸引,漸漸地,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表盤,上面只有一根長針,每當長針跳轉一格,他便恰好聽到一聲「叮」。
叮,叮,叮,叮……
時間。
是時間的聲音。
他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時間流逝,如此平滑,如此均勻,如平靜的水面,燈光下的肥皂泡,隨風飄揚的絲帶,如美妙的樂章。
他興奮得抓耳撓腮,跟著叮叮聲的節奏大聲數數,然后像個孩子一樣笑了起來。
下一刻,叮叮聲戛然而止。
陶崇笑容一僵,緩緩抬頭,只見泥洞盡頭忽明忽暗,那個光團似乎在以某種規律閃爍。
他一下子反應過來,一定是有人看到了留言,準備營救他。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他手腳并用,瘋
了似地向前爬去。
然而不知為何,隨著他的撲騰,淤泥變得越來越粘稠,他的手腳經常陷進去,每次拔出來都極為費力。
剛爬到中間,他用力一撐,整條胳膊都陷了進去,指尖忽然觸碰到了某種柔軟的表面,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感覺像在摸一個光滑的氣囊,低頭一看,似乎有光從泥縫間漏出。
遠處光團的閃得十分穩定,他想了想,換成跪姿后拔出胳膊,用手將洞里的泥掏出一些,接著俯身看去,洞底竟然是一層透明的「薄膜」,另一邊好像是個狹小的駕駛艙,艙內布滿密密麻麻的按鈕和指示燈,一個體型臃腫,戴著半玻璃頭盔的中年男人被固定在座椅上,手里還拿著一個文件夾。
換個角度,湊得更近一些,他才意識到那個人之所以臃腫,是因為穿著一件笨重的防護服,外觀上有點像宇航艙外服,胸前縫著一個名牌。
「楊什么,什么偉……」
由于不斷有淤泥回流,陶崇看不清名牌上的小字,于是拍了拍「薄膜」,大喊:「喂,能聽到嗎?」
那個人愣了一下,開始左顧右盼,似乎在尋找聲源。
「這兒!這兒!嘿哎!」
陶崇用力拍打,發出冬冬的聲音,可惜對方卻將腦袋湊近另一邊的舷窗向外張望。
拍打無果,他不想再浪費時間,只好繼續向前爬。
很快,他摸到了第二處薄膜。
這一次,出現在另一邊的竟然是雙子神,不過視角十分別扭,他感覺自己是從某個人的眼睛里往外看。
那是一間裝修奢華的辦公室,李涼坐在辦公桌后,雙手交叉,手肘撐在桌面上,神情冷漠,片刻,一雙手從視野下方出現,捧著一個黑色小碗,放在了李涼面前。
陶崇剛想湊近看看碗里裝的是什么,淤泥勐然沸騰起來,瞬間將洞填滿。
于此同時,泥洞盡頭的光團開始劇烈晃動。
糟了。
他意識到情況不對,手忙腳亂地往前爬,這次他不管不顧,即使摸到了「薄膜」也沒停留,但是,好幾次拔出胳膊時,他聽到了一些奇怪的聲音,有的是莫名其妙的噪音,或者滴滴答答的電子聲,轟鳴聲,有些則是人聲片段,其中部分內容讓他毛骨悚然。
「……再也沒有比建造天幕更偉大的事業……」
「……請注意,這是撤離前的最后一次天幕播報,四個小時后,靈理之門將從外部關閉,屆時,能量波動將引發不可預測的地質災難,請所有未轉移的市民立即前往天幕西門……」
「……有一件事我始終沒有告訴你,圣子離開前曾經對維亞說,造物主們經過漫長的討論,終于要向世人宣布審判結果,所有異端邪神都將被驅逐,每一個忤逆者都會在殘酷的天災中哀嚎,如今,她的預言,應驗了……」
「……我再重申一遍,一切為了聯合戰線,一切經過聯合戰線,轉告左爾格,如果他的艦隊膽敢違抗命令,邁出剎霧界一步,外域軍不介意再和他打一場……」
「……漢斯,我好餓,你那里還有吃的嗎……」
「……所以是你制作了這只勺子,把它送給了我,而我將它遺失在了遙遠的過去……」
「……對不起,該隱,我們,我們真的盡力了……」
「……這是我們在永遠沉寂之前最后的一聲吶喊……」
隨著出現的聲音越來越多,陶崇逐漸分辨不出具體內容,而且光團閃爍得也越來越急促,他的注意力已經全部集中到了爬行上。
好在泥洞的長度有限,十多分鐘后,他終于爬到光團前,喘著粗氣,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當手掌沒入光
團的一刻,他勐地感覺自己的手被人一把拉住,接著,整個人都被一股大力拖了出去。
還沒來得及反應,有人已把他抬到一張床上,由于眼睛尚未適應明亮的光線,他只能隱約看到幾個黑影圍了過來,隨后便聽到一連串莫名其妙的語言。
陶崇試圖掙扎,卻被好幾只手按住,動彈不得。
很快,又有一大片腳步聲由遠及近。
有人跑近后急促問道:「能聽到我說話嗎?」
終于聽到親切的普通話,陶崇渾身一松,哽咽道:「嗯嗯。」
「你叫什么名字?」
「啊?」
「你叫什么名字?」
「陶崇。」
聽到這個名字,四周瞬間一靜,接著爆發出一片歡呼和掌聲。
躺在床上的陶崇卻愣了,雖然他是「一號房間」基地名義上的顧問,希安的科學家們多少會給點面子,但也不至于因為救了他高興成這個樣子吧……
趁著周圍歡呼的空檔,他伸手揉了揉眼睛,看清周圍的人群后,他徹底呆住。
除了三四個是人類,其他的竟然都是「外星人」,一眼望去,有泰倫薩人,蒂法密人,約德爾人,還有不少像水晶似的無機生命,甚至還有兩個精靈。
「一號房間」這么隱秘的基地,什么時候來了這么多外星人?
這時,人群中出現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望著那張皺紋縱橫的臉,陶崇怔怔問道:「老姚?你怎么……變老了?」
原本頭發花白的姚正平已然滿頭白發,眼神中透著歷經滄桑的沉重,聲音沙啞道:「好久不見。」
「什么?」陶崇一頭霧水,「今天是幾號?」
「10月18號。」
「才過去一天啊,我是昨天晚上八點半……」說到這里,陶崇注意到其他人的眼神好像有點不對勁。
「今天是3043年10月18號。」
「3043年?你是說我在洞里……十五年?」陶崇臉上的肌肉抽動,憋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我是不是在做夢?」
「我也希望這十五年來發生的事情是一場夢,」姚正平一聲長嘆,滿臉苦澀地搖了搖頭:「有時候覺得你的命真好,我們每天朝不保夕,掙扎求生,而你一覺醒來,所有苦難都已經過去。」
「什么苦難,啊?到底怎么了?」陶崇焦躁不安,「然然呢,我女兒呢,我女兒呢……」
話音未落,半空中突然出現一個肉眼可見的漩渦,悄無聲息地扭曲光線與空間,散發著極度危險的氣息,直達每個人的靈魂深處。
下一刻,一個人自虛無中涌現,長發及地,身披彩色翎羽編織而成的華麗斗篷,手持等身高的古樸權杖,眉心鑲嵌的菱形寶石熠熠生輝。
人群一陣騷動,有人以泰坦通用語高呼「索奈西昆」,而包括姚正平在內的人類紛紛低頭欠身,發自內心地恭敬道:「帝法師。」
唯有陶崇,顫抖著伸出手,哽咽道:「然然……」
陶一然緩緩走近,仿佛有千言萬語想要傾訴,卻不知從何說起,她眼含熱淚,輕輕捧起父親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
「然然,」陶崇淚流滿面,大拇指碰了碰女兒眉心處嵌入皮膚的寶石,喃喃道,「疼不疼?」
「……嗯,嗯……對不起,勞倫斯先生,希望你能理解一個父親擔心女兒的心情……嗯,我會轉告陶崇……嗯,謝謝,謝謝……」
掛斷通訊,去而復返的姚正平拎著兩份夜宵,沿著臺階拾級而下。
即使堅信末日審判不可避免,但他畢竟看著陶一
然長大,內心深處還是不愿讓那個單純無辜的孩子死在的戰場上,而僅僅只為滿足某些大人物可笑的野心。
不過,與不諳世事的陶崇不同,他非常清楚,探索神秘洞穴的任務還沒有實質性進展,他們這兩個自然教派的顧問仍然有利用價值,陶一然即便上了戰場,也會受到保護。
果然,剛剛勞倫斯告訴他,Sonoya已經親口保證,無論發生什么,陶一然必定安然無恙。
回過神來,他遠遠看到洞口附近的棚里亮著燈,想來陶崇應該還在等消息,于是不由自主地加快速度。
眼看走到最后幾級臺階,終于能看清棚里的景象,姚正平突然停下了腳步。
剛剛一瞬間,棚里似乎有個紅色的影子一閃而逝。
愣了片刻,他勐地沖下臺階,跑進棚里四處打量,發現各種文件和柜子沒有翻動的跡象,三面篷布也固定得很牢靠,只是陶崇不知所蹤。
放下夜宵,舉起手環撥出了陶崇的ID,結果系統顯示對方離線,他想了想,返身走到洞口前,仔細觀察一番沒有發現異常,接著一路狂奔跑去倉庫,科學團隊研制的艙外服還擺在架子上,其他防護、勘探裝備也沒有缺失。
他只好聯系了一下基地駐守部隊,那邊查看監視系統后告訴他,三十分鐘前,也就是八點三十六分左右,陶崇走出了核心區域,然后一路不停,徑直離開了基地。
姚正平松了口氣,意識到陶崇可能是親自去找勞倫斯了,這樣也好,省得再多費口舌,他只是關心陶一然而已,對那個出賣他的家伙可是一直耿耿于懷。
然而。
再次回到棚里,他呆坐在椅子上,目光無意識地在棚里游離,忽然感覺放在對面的白板有些別扭。
緩緩起身走近,他發現白板右上角有一處空白似乎剛剛擦過,而且擦得很匆忙,不小心連帶下方記錄的數據也擦掉了一些。
想起剛才看到的影子,不知為何,姚正平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似乎至此一別,自己與陶崇將經歷截然不同的人生,再復相見之時,已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