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祐樘聽了也大為皺眉。
從這表情看,他提前都不知道張延齡要上奏什么,是沒有預案的。
朱祐樘道:“建昌伯,如徐閣老所言,你有事說事,為何要提前說明奏事三件,難道不能一次說完嗎?”
張延齡嘆道:“回陛下……不能!因為三件事彼此之間看起來有關系,但其實互相之間又分開,不得不依次遞奏,所以……”
“奏!”朱祐樘聽不下去,不耐煩打斷張延齡的廢話。
“是,陛下!”
張延齡這才拿出奏事的態度,道:“臣要上奏的第一件事,乃是要參劾工部謄錄大賬時故意謄錯,以至于數字跟實際無法相比對,導致核算之事難以為續,更衍生出諸多的問題,導致賬目混亂無法厘清……”
張延齡才剛把第一件事說出來,朝堂上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在劉璋身上。
不是他們不相信,而是他們太相信了。
他們腦海中紛紛想的是。
難怪這位工部尚書今天如此氣定神閑,一副穩操勝券的模樣,感情是從一開始,你給張延齡的就是假賬?!
這樣就算張延齡有通天之能,還能從八大箱子的假賬算出真實的數字?
老劉,你夠狠啊。
劉璋聞言果然沒了之前那股鎮定自若的氣勢,怒視著張延齡道:“你少在這里胡言亂語,賬目乃是你帶走的,現在核算不出,就要把罪過賴在工部頭上?”
徐貫走出來道:“建昌伯,你拿走工部賬目,以至于工部河工算總之事延期,你現在反倒要把罪責往工部身上推卸,是否不夠仁義?”
張延齡驚訝道:“徐侍郎何出此言?難道說我拿著一堆錯漏百出的賬目,做著那毫無意義的核算之事,當傻子一樣被工部戲弄,那就是仁義所為?現在好像是你們要把我當猴耍!”
“你……”徐貫發現無力辯駁。
什么謄錄賬目錯誤這種事,他從開始就是不知情的。
若真有其事,那自己出來說什么豈不是自取其辱?
想到劉璋之前的表現,或許還真有這方面的可能。
短短一會,連工部自己的人都開始懷疑劉璋,劉璋鼻子都快氣歪了,到此時張延齡這才重新望著劉璋道:“劉尚書如此氣急敗壞,莫不是這一切主使之人乃是你?”
“你這外戚好生……”
“劉尚書謹言慎行!人身攻擊的話暫先免,像徐閣老所說的,有事說事行不行?”張延齡打斷劉璋的話,他可不能讓劉璋在這里潑婦罵街。
大明朝的朝堂一向就是這么奇葩,大臣互罵甚至是互毆在歷朝都不新鮮,在張延齡看來,這朝堂上是說理的地方。
張延齡道:“劉尚書莫不是以為在下能在殿堂走事,就無憑無據?在下上奏幾時是空口說白話的?”
“陛下,臣這里有詳細匯總有關工部賬目的錯漏之處,已做了整理,大錯共有六十多處,小錯有三百余處不等,已詳細陳列在上奏中,還請陛下御覽!
說完張延齡拿出一份奏疏,這是他早就準備好的。
還是不走通政司和內閣,就專門在朝堂上面陳,讓朝臣提前毫無防備。
朱祐樘臉色很陰沉,還是對韋泰示意了一下,韋泰隨即才走下來,把上奏接過去,等朱祐樘拿在手上才發現,這份上奏是厚厚的一份上奏,打開來瞬間就感覺到一股濃濃的官僚主義氣息撲鼻,不忍直視。
皇帝當著朝臣的面看工部大賬的錯漏?
你當皇帝是神仙?
皇帝有那閑工夫?
朱祐樘只是隨便掃了一眼,就把奏疏給合上,瞪著小舅子道:“建昌伯,你說工部的賬目在你手上,有三百多處錯漏……”
“回陛下,大錯加小錯其實超過四百處!”張延齡糾正。
朱祐樘差點抄起奏疏直接丟張延齡臉上。
還在這里跟朕搞文字游戲是吧?
朱祐樘本來還想繼續問,此時他都懶得問,這件事上他還是相信小舅子的,馬上要進行的應該就是賬目的比對來驗證此事。
徐溥走出來道:“建昌伯,既然是有錯,你是如何發覺的?莫不是你拿工部的原賬目做了比對?”
張延齡道:“徐閣老的問題問得好,若是原賬目沒錯,而只是謄錄出了錯,那我還不至于會參劾工部,最多是要參劾工部內負責謄錄的庸官……其實在下昨日親自前去了一趟工部,這件事司禮監的蕭公公可以作證,我詳細看過工部河工大賬的原件,發現其中也是錯漏百出,不過錯誤上顯然是要比給我的那些少很多的……”
在場眾大臣聽了張延齡的話,更加確定了張延齡不是在無的放矢。
若張延齡只是隨便說說,或還有亂咬人的傾向,現在張延齡都理據充分上奏了四百多個錯誤,加上張延齡還詳細比對過工部的賬目,那就不會有錯。
有據可查的事。
張延齡現在沒愚蠢到那地步。
劉璋本來是勝券在握,但面對這么一個不按套路出牌的張延齡,他想出來跟張延齡爭論,都不知從何說起。
張延齡回頭看著在場大臣道:“諸位臣僚一定會很好奇,我是如何知曉的,其實各地上報的賬目,都會留有底本。更何況其中所記錄的很多數字,根本就經不起推敲,比如說在謄錄的賬冊中有一段說用了石料二百多方,何其之籠統,但在工部的原賬目中記錄是用了一千三百六十二方,又在地方上報的奏疏中提到是九百一十五方……”
“諸位,要說是有人謄錄錯誤的話,就敢問一句,這錯還錯到有零有整的地步,謄錄的人是故意要耍弄工部的諸位通紅僚,還是說要戲耍我大明朝廷?”
又是讓人覺得無可辯駁的證據。
一個小的例證,說明賬目是何其之混亂。
朱祐樘本來都不想搭理張延齡,聽了此話,馬上翻開賬目,在蕭敬的幫忙指點之下,果然找到了張延齡上奏中提到的這一部分。
再仔細看了看,發現相關牛頭不對馬嘴的記錄錯誤更是比比皆是。
徐貫厲聲道:“建昌伯,此乃你一家之言,做不得準!”
張延齡笑了笑道:“徐侍郎,若是我沒記錯的話,你可是作為工部侍郎監督河工之人,回京師應該沒幾天吧?這河工的賬目要說別人不清楚,你能說自己不知情的?”
“眼下這三份賬目分別存于工部、戶部和我府上,那就請陛下派人去把三份賬目找來,詳細比對之后,就知謄錄上是否有錯,光在這里對我橫加指責有什么意思?”
有理有據。
在場的大臣也都在想。
也是啊。
你若是不服氣,人家都是能經得起推敲的,可以把三份賬目拿回來做比對,看是否真如張延齡所說不就完了?
徐貫看了看劉璋,連他自己都放棄了。
他的眼神好像在說。
我盡力了。
張延齡奏請道:“陛下,還請您在臣奏完三件事之后,將所有賬目帶回,一并找人審驗,便知臣是否無的放矢,為了大明朝廷的威嚴,此事不能有差。望您恩準。”
朱祐樘臉色很難看。
本來很嚴肅的工部大賬核算,還沒等詳細報數字,就整出個幾方數字對不上的問題,會讓皇帝覺得大明朝廷有點兒戲。
突然對找張延齡出來監督核算工部河工賬目,覺得很慶幸。
一件事就出這么多問題,那以往自己被糊弄的地方不是更多?當皇帝的一次兩次難得糊涂還行,糊涂多了,那就是愚蠢。
朱祐樘道:“為何要等你奏完三件事?也……你繼續奏吧!”
皇帝大概也是眼睛里不揉沙子,既然都已經把紗布揭開,就不介意把瘡疤也揭開,讓張延齡出來做事的目的,不就是為了敲打那些文臣?
現在張延齡能做出成績來,他覺得自己應該高興才對。
但朱祐樘此時怎么都高興不起來。
張延齡把第一件事奏完,馬上要奏第二件。
現在場面上氣定神閑的那個,已不再是劉璋,而變成張延齡。
在場的大臣本來還是力挺劉璋的,現在他們突然覺得應該離張延齡的對手遠一點,否則指不定這把火就要燒到自己身上,甚至都在替劉璋可憐。
好端端的……
招惹這條瘋狗做什么?
從最近的經驗來看,跟他對咬的結果,誰落著好了?
張延齡道:“臣要上奏的第二件事,也乃是上奏參劾,臣要參劾戶部尚書周經等十六名朝臣,狀告其貪贓枉法、無視朝廷法度,中飽私囊以至于民怨沸騰……”
“哇!”
若說之前張延齡上奏的事,只能說是張延齡跟劉璋個人矛盾的延伸。
現在張延齡連周經也參劾進去,瞬間讓人覺得……
果真是條瘋狗啊!
見誰咬誰。
忘了之前是誰配合你整頓戶部和鹽政?
現在你的鹽引好像還沒出完呢,現在就要倒打一耙,連之前對你俯首帖耳的周經也成壞人?
朱祐樘也是吃驚了一下。
朱祐樘看著張延齡已從懷中又拿出一份新的參劾奏疏,咳嗽兩聲道:“建昌伯,朕勸你適可而止,你可別把滿朝文武都得罪,沒你的好。”
皇帝的意思。
以后朕還想用你辦事呢,既然要用你辦事,你必然不能在朝中成為孤家寡人,就算是秦檜也要有三個好朋友。
你現在是見人就咬,那以后誰還會幫你做事?
你是徹底不管不顧破罐子破摔是吧?
張延齡一臉義正言辭的表情道:“臣為朝廷做事,從來不計較個人得失,就算是將滿朝文武都得罪,但只要能為朝廷辦事,臣便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種片湯話……
換了以往,朱祐樘或是文臣只會鄙夷一下,左耳進右耳出,這種自我表態的鬼話有人信才怪。
但現在看到張延齡的所作所為之后,不但大臣無語,皇帝更覺得無語。
你還真把“赴湯蹈火”表現到淋漓盡致,把所有人都得罪……
你是裝蠢,還是真的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