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話果然管用。
在場的大臣果然一個都沒有去爭的,就連先前激動無比的屠滽等人,也都老實噤聲,面色帶著幾分懊悔,似在檢討自己先前不理智的爭論行為。
他們都是大明朝的頂級文臣,并不是政治小白。
當皇帝把“寧王逼反”這種字眼說出來后,他們自然就會恍然,先前是被張延齡給誤導,還在糾結張延齡有沒有罪,而皇帝最關心的,不是寧王在聞聽此事后的立場和行動嗎?
“諸位卿家,朕知道你們容不得外戚入朝參政,但那是對無所事事又有野心的外戚來說,建昌伯一直都是兢兢業業為大明朝做事,難道朕連用他做事的資格都沒有嗎?”
兢兢業業?
還一直?
陛下,您確定您說的跟我們說的,是同一個人?
就算他真的為朝廷做了一點事,那好像也是最近的事情吧?往前倒三四個月,這小子還在胡作非為……
不過最近這小子就沒胡作非為?
大臣臉色都很難看,但因為都知道皇帝現在的態度,沒有一個再出來反對皇帝觀點的。
以至于……
朝堂的氛圍很詭異。
“朕用他為戶部右侍郎,就是為了讓他能更好處理李士實這個案子,同時也是為查清楚幕后元兇是否為寧王,諸位還有旁的意見嗎?”朱祐樘再一次征詢在場大臣的意見。
從這點上來說,他這個皇帝還是受制于文臣。
換了剛愎自用的皇帝,估計直接就委命,也不用聽大臣說什么。
到現在,他還是希望能征得這些文臣的同意,看起來他已經很器重這些文臣。
徐溥走出來,無奈道:“臣等附議。”
“呼……”
在場的人,發出低沉的驚嘆聲。
一方面有為徐溥替外戚說話而感覺到不恥的,覺得徐溥背叛了文臣陣營。
不過更多的是感受到徐溥所承受的壓力,為徐溥這般“忍辱負重”而感覺到不值。
“那好,這件事便如此定下,建昌伯從現在開始,就為戶部……”
“陛下,臣有意見!”
此時,張延齡突然走出來。
眾大臣本來都已經認命,為了不使皇帝對文臣的信任打折扣,他們這算是忍氣吞聲,但誰知這時候張延齡卻走出來。
在場文臣都在想,這小子能有什么意見?不會是蹬鼻子上臉,覺得戶部右侍郎已不滿足其野心,想直接當戶部尚書?再或是旁的官位?
“建昌伯,你想說什么?”
連朱祐樘都不明白自己小舅子這是鬧哪樣。
張延齡恭敬拱手道:“陛下,臣對于戶部右侍郎,并不稀罕,也不想當。”
“啊?”
在場文臣發出驚嘆聲。
之前你這么說,我們可以理解為你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現在還這么說,這是要給皇帝壓力,換得更高的職位吧?
連朱祐樘都皺眉道:“你不想領戶部右侍郎的差事?”
“臣會領。”
張延齡又說了一句讓在場文臣覺得吐血的話。
這小子真是陰晴不定,翻來覆去顛三倒四簡直是個極品?既然你都要領這差事,那你還出來說自己有意見,說不稀罕……
故意惡心我們?
“但臣必須要表明,臣領此差事,只是為讓眾同僚明白,臣是不得已而為之,不過是為了方便查案,畢竟大明朝各級官僚的心態固化,之前查案中在各地遭遇到各種阻撓。”
“之前臣身無官職,想調動地方衛所查案,都不得為之,更無官府配合,以至于家兄到地方時,甚至有地方官府與奸邪勾連,實在是令人氣憤。”
張延齡說得義正言辭,表明了自己在查案中所遇到的阻撓。
正是因為他是外戚,就算是領了皇差辦案,各地還是不買賬,只是隨便應付他。
要不是他手段特殊,用的都是不怕得罪人也不計后果的激進手段,估計此案到現在還被擱置,或許張延齡人還在山東,等著山東倆藩臺和一個臬臺一起去見他呢。
徐溥道:“建昌伯,你說這些,目的就是為告訴我們,查案不容易?”
張延齡搖頭道:“我只是告訴你們,我只是為查案而領戶部右侍郎的差事,期限是兩個月,等過兩個月我把案子徹底查清后,這差事就算是送給我當,我也不會去當,因為我不想掉進你們文官的泥坑中……”
“你!”
眾文臣都對張延齡吹胡子瞪眼。
我們已經被迫忍受,讓一個毫無功名在身的外戚當戶部右侍郎,全然是為了皇帝的面子著想,也是為不失去皇帝的信任。
現在這小子居然把我們文官比作“泥坑”,挑釁意味如此明顯,這還能讓我們隱忍?
是可忍孰不可忍!
張延齡道:“諸位怎么這幅表情?嘶,難道是我有誤會?莫非你們希望我兩個月之后,繼續當這個戶部右侍郎嗎?不然你們為何現在要跟我置氣?我所說的,不正是你們心中所愿?”
眾文臣又有些無語。
這才反應過來,還是在被這小子牽著鼻子走。
是啊。
我們現在是沒辦法,不得不讓他當戶部右侍郎,而他說了兩個月后會自動離職,那我們為何還要跟他叫板?
再想到張延齡那囂張的模樣,他們心里的氣便不打一處來。
我們這是不想讓你滾蛋嗎?
完全是被你說話的方式,以及譏諷的口吻給惹怒,我們只是對事不對人。
想了想。
好像覺得不合適。
我們只對人,不對事。
只要是你張延齡所做的,我們就堅決反對。
再看看皇帝。
不好。
皇帝那陰沉的臉色,可能真把我們往這方面去想。
朱祐樘的臉色不太好,但他此時并無心思去想那些文臣的作派。
早就心知肚明,還用現在去想?
他是覺得,好不容易為自己的小舅子爭取到了戶部右侍郎的職位,連文官都不反對,竟然是小舅子自己不想當?
不過再一想,其實小舅子當不當戶部侍郎,關系也不大。
就算他當了戶部侍郎,別人就會把他當成是文官一員?如此懸空的職位,只怕是有更多麻煩纏身。
再者讓小舅子天天跑到朝堂上來參加朝議,估計這小子還是會撂挑子。
“你查案,兩個月時間也算正常,若是你查清楚,是讓你繼續留任還是委命他職,屆時再議。”朱祐樘不會像張延齡那樣把話說滿,只要現在小舅子能領戶部右侍郎的差事,就符合他的預期,那也就沒什么可爭的。
眾大臣盡管心里很不爽,但此時又都沉默。
朱祐樘道:“那從現在開始,建昌伯就是戶部右侍郎。張侍郎,說你查案的過程吧,有些細節,朕也不是很清楚。”
張侍郎?
這稱呼讓在場大臣心里更為不爽。
皇帝這么稱呼,這不也在擺明對文臣挑釁?陛下您繼續稱呼他建昌伯能死啊?
張延齡行禮道:“說來慚愧,其實講案情,應該是朝堂一開始就進行的事,誰知因為我的事,耽誤了太多時間,看來這都是我的錯。”
又在挑釁。
擺明告訴文臣。
皇帝最開始就沒想計較誰有罪沒罪,朝議開始就告訴你們一個“喜訊”,馬上就應該開始查案和寧王謀逆的討論才對。
結果是你們這群人,搞政治斗爭,跟我針鋒相對,浪費這么多時間。
有很多大臣也想明白。
又被張延齡給算計。
張延齡道:“臣之前把差事交出來時,的確曾懷疑,各地有李士實的小金庫沒有被查出來,但因為臣當時人手不足,又著急回京師辯解山東有人拒捕反抗之事,才不得不將各地的調查擱置,匆忙回京……”
“說重點。”這次是朱祐樘在催促。
“是,陛下。”
“臣當日在朝堂上,把差事交出來之后,才得到魯商的通知,說是李士實手下的頭馬,名叫張光先的官商,要變賣李士實暗地里所藏的糧食和物資等,并將李士實在河南的小金庫據為己有……所謂的頭馬,是為田忌賽馬時馬分三等,上等馬對中等馬……”
“不用你解釋這個,繼續說案情!”朱祐樘不耐煩。
這小子居然還給在場眾大臣上課?
挺能啊你。
能不能分清主次?
“是,陛下。”
“臣調查到此事之后,馬上便跟陛下奏報,當時臣提出建議,不如將張光先招安,令其將幕后元兇吸引出來……”
張延齡說到這里。
徐溥實在忍不住,走出來道:“這些事,你為何不通知查案的刑部和大理寺?還有,你憑什么認為元兇會上當?”
張延齡道:“有些事很難解釋,我跟陛下奏報事情,對陛下提出建議,難道還要跟你們解釋是為何?案子怎么查,難道只有刑部和大理寺才有權決定?再者……你們事前難道就沒懷疑,李士實跟寧王走得那么近,此案會跟寧王無關?那你們又為何會懷疑寧王?”
“我們幾時說會懷……”
徐溥說了一半,又不再說下去。
又是這小子的圈套。
若我們說沒懷疑到寧王,豈不是讓皇帝覺得我們很無能?連這么淺顯的關聯都不去聯想引申,或者讓皇帝認為我們怕了那些藩王?更讓皇帝倚重于這小子?
真是處處都有陷阱,一不小心就掉坑里去。
徐溥也在慶幸自己懸崖勒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