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定公十七年,八月,智氏智邑。(公元前455年)
正值盛夏,本該在蔭涼下小憩的時候,智氏宗廟里,卻有激烈的爭吵聲隱約傳來。
烈日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正坐在燙腳的石板地面上,汗水不斷滑落,但又很快蒸發,只在衣服上留下一層白色鹽漬。
雖然旁邊就是蔭涼,但少年卻一動不動,目光看向傳出爭吵聲的屋里。
他叫智朗,是晉國智氏宗族成員。
而他的大伯,正是如今的晉國執政,智氏宗主:智瑤。
正是那個攻打趙氏,卻被趙魏韓聯手反殺的智瑤。
史書記載:公元前455年,晉國智氏與魏韓聯手攻打趙氏,趙氏節節敗退,被圍困在晉陽長達兩年。
在趙氏即將覆滅的時刻,魏韓突然反水,智氏大敗,智瑤戰死,智氏族人幾乎全滅。
至此,晉國成了趙魏韓三家鼎立的局面,直到三家分晉,變成戰國七雄中的趙魏韓。
智朗抬起手指,蘸著額頭的汗水,在地上寫下了455幾個字。如果算的不錯,今年就是公元前455年。(古代干支紀年,六十年一循環,可以往前推算公歷年份。)
今年,智瑤就將發動戰事,兩年后,智氏滅族!
智朗仰著頭,瞇眼看著烈日,眼中一片灰暗。
倒不是為智氏擔憂,而是為他自己,他攤上麻煩了!
智朗本是個穿越者,出生后父母就相繼逝去,也沒兄弟,順理成章的繼承了父親的五千戶封邑。
前不久的夏收中,智朗封邑的大片莊稼被屯留城的小吏帶人偷偷割走。
智朗的家臣前去交涉,雙方不知怎么打了起來,結果變成了大規模械斗,死傷數十!屯留死了一個鄉宰。
這倒不算什么,可斗毆結束后才發現,當時屯留城宰的侄子也去瞧熱鬧,被卷入其中,死了!
這下算是鬧大了。
說來也巧,智朗封邑去年的稅賦出了點問題,出事時剛到智邑準備對賬。結果不用說,直接被扣下了。
當然,智朗并不覺得這是巧合,背后不可能沒人設計。
很快,宗主智瑤宣布結果,說是智朗指使,責任全推到了智朗這邊。
到這里,情況已經不言自明,正是智瑤在故意針對智朗。
而其中原因,智朗隱約已經有了猜測。
這兩年,智朗隱約聽過一個小道消息:有族中長老在勸說智瑤選擇繼承人時,立賢。
這個賢,不是智瑤的兒子,正是智朗!
如今智氏的問題是,智瑤年紀大了,已經到了確定繼承人的時候,但他的幾個兒子卻并不讓人滿意。
現在什么情況?趙氏虎視眈眈,魏韓三心二意,都在盯著智氏呢!
在如今各卿爭斗激烈的晉國,一個平庸的繼承人對智氏是致命的。(嫡長子繼承制不是問題,趙無恤就把位置傳到了侄子手中)
是的,智朗在無意中威脅到了智瑤兒子的繼承人地位。
可,這也實在怪不得智朗,智氏都快完了,誰還有心思盯著那個繼承人位置啊!他只是一心一意的發展,積攢實力而已,當然,發展的確實是快了點,封邑的錢糧產出五年增長了一半,上繳稅賦也遠超別地。
人就怕對比,原本智瑤的兒子其實也還算及格,但跟智朗一比,那就完全不像樣了。很自然的,族中也就有了提議立賢的聲音。
可,智瑤為人專斷,又自負的厲害,怎么可能甘心如此?
結果,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就有了如今之事。
今天,智朗就是在這等待宗族公議結果的。
聽著屋里的爭吵聲,聲量起伏,智朗的心情也跟著波動。
面對脾氣激烈的智瑤,不擔心是假的。
除了擔心,他心里更多的還是不甘!
他滿腹的才能用了還不到百十之一二啊!事業剛剛開啟,這就要沒了?
花了那么大力氣,日夜操心封邑里的事務,結果反倒得了這個惡果。
誰能甘心?!
正想著,屋里的爭辯聲突然停了,接著就是可怕的寂靜。
幾個老頭陸續走出來。大熱的天氣,他們卻都穿著深衣。這畢竟在宗廟,穿著打扮不敢不敬,即使再熱也得忍著。
最后,一個身材高大的身影也走出了屋子。只見他穿著墨色深衣,頭發花白,但精神狀態卻與中年人無異,并不好確定年紀。
他就是智瑤了。
幾人站在門口,低頭看著臺階下的智朗,面色各異。
“宗主!如何了?”智朗抬頭看向智瑤。
“明日日中,去宗廟!”智瑤沉聲說道。
智朗的頭低了下來,手扶著地,臉色有些蒼白。
這是最壞的結果!
去宗廟,意味著事情很嚴重。而以往被帶去的族中成員,多數的結果是:自裁。
……
日失之時,陽光稍稍收了些熱量,但依然燥熱難耐。
曬得滾燙的大路上,一輛華麗的文車正匆匆趕路,向著智邑的方向。
到了智邑,車駕又直奔智氏宗廟而去。
到了地方,一個老頭下了車,疾步往里走。
“瑤!瑤!”一邊走,老頭一邊喊著。
很快有人過來攔著,卻被他一把推開。
穿過兩重門,又走了一段,在一個涼亭邊,老頭終于看到了獨自坐那喝酒的智瑤。
“果!”看到那老頭,智瑤并不意外,顯然提前得到了消息。
“你要殺智朗?”智果走過去,問道。
智瑤哼了一聲,說道:“這是我智氏之事,你來做什么?你不是脫離智氏,自立輔氏了嗎?”
智果原本是智瑤的叔叔,多年前,智宣子想把智瑤立為繼承人,遭到智果極力反對。
等智瑤繼位,智果干脆找到晉國太史,脫離智氏,自立輔氏。
智果走到跟前,一把掃落桌上酒具,怒視著他:“我就知道,智氏必滅在你手中!原以為你還有些可取之處,如今才知,你竟是個嫉賢妒能之徒!這智氏是你智瑤的?你兒子重要,還是智氏宗族為重?”
智瑤嚯的站起來,迫近幾步,大聲說道:“自然智氏宗族為重。若我智氏能綿延萬年,就算我智瑤父子盡數覆滅也無不可!”
“那你為何還要殺智朗?”
“自然是為了智氏。”
智瑤冷哼一聲,接著說道:“我知道智朗有大志,所圖不小!可他不是繼任者。我若放任他成長,等他強大起來,邯鄲趙氏之亂就是前例!到時紛爭必起,智氏覆滅不遠矣!”
“荒謬,荒謬!”
智果氣的胡子顫抖著,原地走來走去,說道:“前人之路,后人效之!若今后都跟你學,智氏還能長久?”
智瑤沉聲道:“我自有打算。”
智果枯瘦的手拍了拍桌子,砰砰直響,說道:“晉國四卿之爭如此激烈,你已年近半百,總要找個繼任者,為何不能立智朗?”
話聲剛落,空氣好像抽空了一般,又是可怕的寂靜。
智瑤盯著他,陰沉沉的說道:“你也認為該立他為繼承者?”
智果目光一怔,但隨即寸步不讓道:“有何不可?難道立你那幾個蠢笨兒子嗎?”
智瑤手緊緊扶著亭柱,沉默了好一會,終于說道:“我已經有了打算,只要滅了趙氏,壓服韓魏,智氏至少可安心數十年。到那時,中人之姿也可保智氏無憂。”
“你要滅趙?”
智果震驚的看著他,顫聲說道:“兵戎乃大事也,生死一念之間。你如此急切,要出大亂子的!滅趙……,若敗了,又該如何?”
智瑤猛地轉過臉,一字一頓的說道:“我無數次歷險而歸,每戰必勝!豈會失敗?”
“萬一敗了呢?智瑤,為智氏留條后路吧!”
說到這,智果已經是渾身戰栗。
智瑤緊咬著牙,目光微微低垂。
但很快,他又抬起頭,冷冷的說道:“我意已決,你無需多言。若智朗在,智氏今后難以安寧!”
PS:干支紀年,知道古代在哪年(比如丁亥年),又知道未來在哪年,(比如1894年甲午年,甲午戰爭),六十年一循環,只要知道大概公歷年份,一直往前推算就可以知道古代對應的準確公歷年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