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
如今已是初夏,終于痛痛快快來一場雨。
費如蘭趴在趙瀚胸口,癡癡望著窗外的大雨。她終于知道什么叫如膠似漆,總想跟枕邊人膩在一起,惜月都已經喊了兩次,還是不情愿起床吃飯。
“夫君,想什么呢?”費如蘭挪了挪身體,腦袋枕著趙瀚的手臂。
趙瀚嘆息道:“這場雨下得,真他娘……一言難盡。”
費如蘭好奇問:“不是一直春旱嗎?難道下雨還不好?”
趙瀚解釋說:“去年遭了一場兵災,許多冬小麥都是補種的,如今正值開花授粉,碰到下雨肯定要減產。而及時播種的小麥,再過些天又該收割了,這大風大雨,容易讓成熟的麥子倒伏。希望別一連下雨好幾天,否則今年的夏糧至少歉收三四成。”
“你這反賊做得可真累,旱也擔憂,雨也擔憂。”費如蘭嘆息道。
趙瀚無奈道:“以前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現在手下好幾萬人,我得為他們的肚子著想。”
南方也是要種小麥的,特別是趙瀚的地盤,有許多旱田存在,小麥屬于主要的夏糧作物。
見趙瀚躺在床上不安生,費如蘭坐起來說:“快起床吃飯吧。”
“親一個就起來。”趙瀚突然嬉皮笑臉。
“不親。”費如蘭又躺下去,翻身背對著趙瀚,眼睛都笑成了月牙。
一連下雨三天,河里落下的水位,全部都漲回來了,而且還漫到岸上。
接下來幾日,都是陰雨天氣。
雨也不大,卻總要撒幾顆,把趙瀚愁得掉頭發。
將高層人員都叫來,一番開會討論,趙瀚頒布命令:“村民回鄉補種的小麥,今年肯定大面積歉收。李先生,費純,糧行那邊要做好準備,困難村民的借糧,可以暫時不用償還。從六月到秋糧收獲,這幾個月間,借糧全部免息!地主那里,存糧利息照給,寧愿咱們虧一些。”
“明白!”李邦華和費純立即應道。
趙瀚又說道:“茂生的宣教團,大善(左孝良)的農會,天晴之后立即開始宣傳組織。先搶收因風雨倒伏的麥子,能搶回多少是多少!”
古代小麥,沒有抗倒伏的良種,成熟之后遇到大風大雨,很可能成片倒地導致歉收。
左孝良說道:“總鎮放心,農會早就行動起來了。這些天,已經動員各村鎮百姓,互相幫助把倒下的麥子扶起。大家插下竹竿,用篾條編簡易籬笆,發現倒伏就立即扶起來綁住。”
“做得很好,記你們農會一功!”趙瀚非常高興。
歐陽蒸舉手說:“春耕之后,我組織村民挖了四口蓄水塘。那邊的路不好走,特別是山路,我想再組織村民修路。”
趙瀚說道:“等農忙過后,讓農會協助你做事。”
把農業和基建方面的事情講完,蕭煥突然說:“據留在府城的探子來報,吉安知府、廬陵知縣,前幾天已經陸續到任。”
“吉安知府是誰?”趙瀚問道。
蕭煥回答道:“楊兆升,天啟二年的三榜進士,此人具體如何尚不知曉。”
趙瀚問李邦華:“李先生可知此人?”
李邦華搖頭:“沒聽說過。”
既然沒聽說過,那就肯定是小角色,眾人都沒放在心上。
蕭煥又說:“新任知縣叫王調鼎,好像是崇禎四年進士,具體為人如何也不清楚。”
新任巡撫,是個混日子的。
新任知縣,卻是個真正的好官。
王調鼎之前擔任獻縣知縣,非但不貪污,居然捐錢修筑城墻。不但捐了俸祿,還捐出自己從家里帶來的銀子。
當時獻縣民不聊生、遍地匪寇,王調鼎只用三年時間,就讓盜賊絕跡,百姓得以生息。
此時此刻,王調鼎正在探訪民情。
由于趙瀚把縣衙官員殺個干凈,王調鼎不用再整頓官吏,也不怕被手下官吏給架空。
他帶著幾個隨從,把各鄉都巡視一遍,終于來到瀘水岸邊。
“對面便是反賊竊據的地盤?”王調鼎問道。
一個皂吏回答:“正是。”
王調鼎踱步朝渡口走去,邊走邊說:“且過河看看。”
“縣尊,萬萬不可!”
“縣尊,那趙賊殺人不眨眼,咱們恐有去無回啊!”
“縣尊難道忘了,趙賊去年屠盡了府縣官員!”
隨從們連忙追上,抱胳膊扯大腿,生生將王調鼎拉住。
王調鼎笑道:“趙賊據府城而不掠街市,又主動歸還城池而走,他定不愿再跟官府沖突。只要我不募兵剿賊,趙賊肯定不會擅殺知縣。諸君且放手,隨我去一探敵情。”
隨從們無法阻攔,只能硬著頭皮跟隨知縣過河。
他們屬于微服私訪,并沒有穿官差服裝,更似來鄉間踏青旅游的。
王調鼎踩在田埂上,走著走著,突然蹲下查看稻穗,贊嘆說:“這稻子長得真好,反賊的地盤沒有春旱?”
“不曉得。”隨從們紛紛搖頭。
繼續行走一陣,總算看到個背柴的農民。
王調鼎拱手說:“兄臺,我是外來客商,你們這里稻子長勢喜人,就沒有遇到春旱嗎?”
農民非常得意:“旱了,有農會帶頭,你幫我,我幫你。趙先生說了,只要河里還有水,田里就不怕旱著。”
“農會又是什么?”王調鼎問道。
農民說道:“農會就是鄉里鄉親,你幫我,我幫你,天下大同。”
“天下大同?”王調鼎心中震驚,江西果然文風鼎盛,一個農民都知道天下大同。
農民笑呵呵說:“天下大同,就是人人有田耕,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趙先生說了,想要天下大同,就要辦農會,你幫我,我幫你。”
怎么感覺哪里不對,又似乎很有道理的樣子?
王調鼎追問道:“農會怎么個幫法?”
“就是你幫我,我幫你,你這后生怎聽不懂?”農民的語氣里充滿鄙視。
王調鼎確實是后生,已做了三年知縣,如今還年輕得很。
他神童試出身,不但考取秀才,而且還是廩生。
十一歲的廩生!
正因為科舉道路暢通無阻,家里也有錢不愁吃穿,一直保持著赤子之心。他年紀輕輕做官,懷著滿腔熱血,居然不貪銀子,還把家里帶來的銀子捐出去筑城。
這是一個有理想、有追求的青年官員。
反復追問,農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王調鼎只能繼續往前走。
沿途所見,百姓安樂,稻麥豐碩。
王調鼎瞠目結舌道:“這里竟是賊窩?”
一個隨從說:“縣尊,這里就是賊窩。廬陵縣有八個鄉,西邊的四個鄉都是賊窩。”
王調鼎自嘲苦笑:“若這里是賊窩,之前巡視的村鎮,本官治下的鄉里,卻是連賊窩都遠遠不如。此間趙賊,真奇人也!”
眾人繼續往前走,終于來到丘陵地帶。
這里的水田很少,八成都是旱地,多數種著麥子,也有少數其他雜糧。
只見一塊麥地里,居然有二十多人在收割,甚至有幾個小孩在撿拾麥穗。
山坡上插著一面旗幟,很常見的靛藍色棉布,跟大同子弟兵的軍旗一樣,不過此旗上繡了個“農”字。
又有人挑著茶水過來,分與收麥者解渴,趁機說道:“鄉親們再加把勁,先收倒伏的麥子,再收沒倒的麥子。爭取下一場雨來以前,把麥子都曬干了進倉!”
“劉相公放心,保證收得完。”
“一塊地二十幾個人,三兩下就完事了。”
“這里收完了,明天該去哪家?”
那些農民一邊說話,一邊喝茶解渴。
喝茶之后,也不用誰催促,就立即回去割麥子。
又有農民把麥稈捆扎好,挑著下坡前往打谷場,王調鼎立即跟上去。
卻見打谷場更熱鬧,而且亂中有序。
這里被分成好幾個區域,男人們正在用連枷脫粒,女人們則在用木耙翻曬麥子。
勞動一陣,有宣教官喊休息,大家就聚在樹蔭下喝茶聊天。
都是廉價茶沫子泡的茶,早就泡白了,跟喝開水沒有兩樣。但大家就是喝得起勁,還有個頗具姿色的女人,趁著休息給眾人唱小曲。
“好!”
“再來一個!”
一曲唱罷,齊聲喝彩歡呼。
那個唱小曲的,本是府城妓女,自愿從賊來此。
她也分到了三畝地,但沒有能力耕種,只得佃給有余力的農戶。平時跟隨宣教官,拿著一份工資,專門唱曲活躍氣氛。
王調鼎默然不語,朝著下一個村鎮走去,結果發現到處都差不多。
他望著歡騰收麥的百姓,突然眼眶濕潤道:“這哪里是賊窩,這分明是桃源。”
王調鼎轉身問隨從們:“這里是賊窩嗎?”
眾皆不語,不敢亂說。
突然,有個皂吏大著膽子說:“他們都分田了,聽說賦稅也不重,給自己收糧食怎不歡喜?”
“你們不懂,你們不懂!”王調鼎連連搖頭。
這豈是分田就說得通的,那么多農民親如一家,互相幫著收麥晾曬。非但沒有看到糾紛,而且一片和諧景象,這種組織力太恐怖了。
甚至,可直接編民為軍!
一路打聽前行,王調鼎居然直奔總兵府,拱手對門衛說:“煩請通報趙先生,廬陵知縣王調鼎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