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文燦的排場很大,畢竟是巡撫嘛。
江西總兵朱國勛,甚至親自駕駛軍艦,把熊文燦送到吉安府。
當年朱國勛因功升為把總,還是熊文燦幫忙報的功,可以想象兩人之間是什么關系。
差役在前方敲鑼打鼓,還舉著“回避”之類的牌子。總兵朱國勛護著熊文燦下船,前方后方都是一大串,加起來足有兩三百人之多。
見朱國勛頗為緊張,一直按著刀柄,熊文燦笑道:“不必如此,趙賊非尋常匪寇。此人行事頗有章法,端不會將你我誘而殺之。”
“還是小心為妙,天下賊寇皆不可信。”朱國勛提醒說。
踩著木板來到岸邊,立即有棗紅色大轎停穩,熊文燦優哉游哉跨入轎中坐好。
朱國勛表現得無比忠誠,始終跟在轎子旁邊。也不知反賊真的動手,他會選擇轉身就逃,還是拼死保護自己的老上司。
“咚!”
“當!”
官差手持銅鑼開道,沿途百姓都非常不爽,避讓的時候也故意放慢速度。
趙先生都不坐這種大官轎,你個狗官來吉安顯擺什么?
“讓讓,麻煩老表讓讓……”負責開道的官差,只得不斷出聲哀求,他們真不敢在反賊的地盤耀武揚威。
熊文燦掀開轎簾,看到外面的情況,心里也是頗為無語。
朱國勛湊過去說:“果為反賊巢穴,遍地皆是刁民也,當謹防這些刁民行刺。”
“無礙。”
熊文燦倒是內心平靜,這點場面著實不算什么。
懂得收買民心的賊寇,熊文燦又不是沒見過,他招降的鄭芝龍就慣會這般做法。
鄭芝龍在接受招安之前,劫掠福建與廣東沿海,常令官兵疲于奔命。但鄭芝龍只對大戶下手,甚至還賑濟小民。特別是泉州百姓,窮困者多受鄭芝龍恩惠,以至于每次官兵有什么行動,當地百姓都主動為其通風報信。
同時,大量沿海漁民,投靠鄭芝龍當海盜。沒當海盜的,也在岸上幫鄭芝龍運貨,幾乎遍地都是鄭芝龍的黨羽。
在熊文燦看來,廬陵趙賊,不過是陸地上的鄭芝龍,頂多也就多讀幾年書而已,給小民施恩施得更徹底而已。
“止步!”
來到總兵府門口,侍衛立即將這一群人喝止。
龐春來、李邦華、蕭煥等官員,站在門口迎接巡撫到來,王廷試和徐穎也站在那里。
熊文燦從官轎中走出,一眼就認出李邦華,拱手笑道:“孟暗先生,一別經年,想不到在此地重逢。”
“實屬有緣。”李邦華也不多說廢話,跟不愿跟熊文燦扯什么交情。
陳茂生還在南贛未歸,宣教司副掌司李珂上前,對熊文燦說道:“趙總鎮有令,談判之人,只準進去五位。其余人等,自尋客棧住下,食宿費用皆自理。若有騷擾商家、百姓之舉,一律法辦之!”
朱國勛冷笑:“這便是趙……貴主的待客之道?”
李珂回答說:“百姓生活艱辛,我主不忍苛待,力行節儉之道。更何況,諸位是客是敵,此時尚未可知!”
“客隨主便,哈哈,客隨主便。”熊文燦如同笑面佛,留下五人隨行,其余全部扔回船上。
李邦華又為熊文燦介紹官員,熊文燦其實早就得到情報,此刻不過是把名字跟真人對號入座。
進了總兵府,熊文燦一路觀察,發現官吏皆在辦公,并沒有出來好奇打望。
有文吏抱著公文路過,見到龐春來、李邦華等人,也只是抱拳問候一聲而已。手里沒空的,甚至用點頭示意來代替,而龐、李等大官則會點頭回禮。
熊文燦心中感慨,這趙賊治下,非但民間更有活力,就連吏治風氣都強于朝廷。
趙瀚內宅的空房子很多,這次直接給熊文燦騰出一進院落。
行禮全都搬進屋中,眾人在院子里坐下,一邊瞎扯一邊等著中午開飯。
熊文燦坐下喝了兩口茶,問道:“貴主什么時候見我?”
“明日,”李珂解釋說,“總鎮下鄉視察水轉磨坊去了,須得明日才能回府城。”
“原來如此。”熊文燦不再多問,認為趙瀚故意把自己晾起來。
龐春來品著茶茗說:“總鎮之意,讓我們別繞彎子。就一句話,招安可以,二十萬兩士兵遣散費。如今我軍擁眾八萬,既然招安投靠朝廷,那今后肯定不打仗了。遣散士卒回家,至少二十萬兩銀子方可。”
“你們哪來的八萬軍隊?簡直胡說八道!”朱國勛頓時吵嚷起來,他扮演的便是如此角色。
龐春來微笑道:“爾等不信?那就等開春之后,八萬大軍齊聚南昌城,到時候熊巡撫可以慢慢細數。”
朱國勛拍桌子說:“莫要威脅我等,打過一場再說!”
“好,打過一場再說,”龐春來臉上笑容頓失,表情陰沉道,“造反便是造反,自古招安可有好下場?欺我沒讀過《水滸》嗎!”
場面頓時僵起來,氣氛有些尷尬,只能轉開聊別的話題。
又過一陣,熊文燦借口更衣,王廷試隨即跟上去,兩人在廁所里交流信息。
王廷試說道:“這個龐春來,全家皆被官府逼死,他一心一意要顛覆大明。趙賊便是此人教出來的,名為師徒,實則父子。李邦華同意招安,龐春來堅決反對招安。”
熊文燦問道:“別的反賊大官呢?”
“有些同意,有些反對,大概各占一半,”王廷試笑道,“難免有貪圖高官厚祿者,既然能做朝廷命官,那還造什么反啊?”
熊文燦點頭說:“這才正常。”
王廷試又說:“我觀趙賊,是同意招安的,剛才演那一出,多半是漫天要價。”
兩人又聊了許多細節,這才結伴回到院中。
臨近中午,端來飯菜,有酒有肉。但對熊文燦而言,并不十分豐盛,甚至還顯得特別寒酸。
龐春來、李邦華等人倒吃得高興,他們平時的工作餐,雖然也有肉,但肯定不如這一頓。
下午隨便參觀,甚至可以翻閱公文。
熊文燦還真的跑去翻閱賦稅冊子,然后看得心驚不已。
趙瀚治下的田賦,收得居然比朝廷更高。但是不收人頭稅,也不收其他苛捐雜稅。田畝數量出奇的多,顯然隱田都被查出來了!
所謂攤丁入畝,就是把人頭稅,直接攤進田賦當中。
趙瀚這種政策,可以算攤丁入畝,因為賦稅總額沒有太大區別;但又不算攤丁入畝,因為“丁銀”已經被取消。
而且由于清查隱田,取消士紳優待,即便賦稅總額不變,農民需要繳納的賦稅,也遠低于張居正的一條鞭稅。
不僅是低于現在的一條鞭稅,還遠遠低于張居正改革期間的一條鞭稅!
繼續翻閱稅冊,熊文燦發現山區的田賦很低,如果不額外征收雜稅,山里的窮困百姓也能吃飽。
晚上回到臥室,熊文燦一直不說話。
“撫帥為何不言?”朱國勛問道。
熊文燦咽了咽口水,口干舌燥道:“大明江山,要變色了。”
朱國勛驚道:“趙賊?”
不管熊文燦的能力如何,若以公司做比喻,他都算大明這家集團公司的高管。
既然是高管,就看得懂財務報表。
大明集團已到破產邊緣,而趙瀚這家小公司,財務狀況卻非常良好,而且好到有些可怕。不但是鄉下的田賦,府城、縣城的商稅也可怕,因為那些大商人無法逃稅了!
很神奇的是,雖然無法逃稅,但大部分商賈,卻極為擁護趙瀚的政策。
因為趙瀚治下的官吏,不會變著法的亂來,商賈需要繳納的銀子反而在減少。特別是那些背景不硬的中小型商賈,已然變成趙瀚的死忠支持者。
所以大明的賦稅去哪兒了?
貪官污吏,士紳豪強!
當天晚上,熊文燦翻來覆去睡不著,暗自感慨:“李孟暗倒是上了一條好船,可惜我的族人卻在四川。”
熊文燦雖然貪婪奢侈,但若能做從龍功臣,他也甘心把自家田產分出來。
跟登閣拜相、青史留名相比,家里那幾千畝地算個屁!
思來想去,熊文燦決定結個善緣,在維持自己大明官帽的同時,私底下可以向趙瀚表達善意。萬一今后用得著呢?
第二天下午,熊文燦終于見到趙瀚,這種想法變得更加強烈。
因為趙瀚太年輕了,有足夠的時間爭天下。即便不為自己著想,熊文燦也得給家族留退路,指不定就有哪個兒孫在新朝做官。
“趙總鎮,久仰大名!”熊文燦抱拳笑道。
趙瀚笑著說:“彼此彼此!”
熊文燦問道:“能否你我單獨說話?”
“當然可以,熊巡撫請。”趙瀚臉上笑容燦爛。
密室當中。
熊文燦開口就說:“我若在江西,請趙先生莫要攻打城池。作為回報,許多事情我可以當沒看見。”
趙瀚頓時笑得更開心,因為這位巡撫太有趣了。當即回答說:“請君放心,我非但不會攻城掠地,反而會幫著官府剿滅其他賊寇。”
熊文燦頓時會意。
就是說,江西出現別的反賊,趙瀚就會順勢把該地拿下,縣城自然也會收入囊中,畢竟縣城里的商稅很多。
但是,朝廷依舊可以派來知縣,只不過這個知縣肯定被架空。
城池和土地,名義上歸朝廷,實質上歸趙瀚。
兩個混蛋,心照不宣,就此達成密約。
至于銀子肯定要給,熊文燦答應給一萬兩,而且還得允許他分期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