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廣州城,前后擴建了三次,基本跟后世的廣州舊城區相當。
但是,明末的珠江很寬,江岸在太平沙一帶。廣州城南的江面寬達700米,幾百年后只剩150米(老城區),這是泥沙不斷堆積的結果。
趙瀚半路換船抵達廣州,無數商賈早已在碼頭恭候。
這些商賈都想知道,趙瀚對海貿是個什么看法!
開海與否,其實無所謂。因為反對開海的是他們,反對海禁的也是他們,這個說法似乎很矛盾。
反對開海,是怕失去對貿易的壟斷。
反對海禁,是反對海禁太過嚴厲,導致他們走私都困難。
一邊實行海禁,一邊縱容走私,這才是商賈們最希望看到的局面。
“拜見趙總鎮!”
大小上百個商賈,齊刷刷跪下,在碼頭迎接趙瀚下船。
來往商旅和百姓,也都好奇的張望。
百姓看向趙瀚的眼神,總算沒有那么怨恨,這當然是費如鶴做了些事情。
趙瀚滿臉堆笑:“哈哈,諸位請起。諸位獻城有功,該當大大的賞賜!”
“不敢,不敢。”
商賈們陸續站起,紛紛推辭,心懷忐忑。
趙瀚表現得和藹可親,似乎很好說話的樣子。可這些商賈們,都是老奸巨猾的家伙,他們怎么可能相信趙瀚好說話?
江西有無數地主被抄家!
江西全部地主都被分田!
這是好說話的?
江西那邊的事情,早就傳到了廣州,同時也傳來消息,趙瀚似乎對商賈非常友好。
關家倫率先說道:“總鎮之田政,廣州百姓皆知,此利濟萬民的大好事。我等廣州商賈,已經達成共識,愿意全力配合總鎮分田!”
“各位深明大義,此國家之幸,此萬民之幸也!”趙瀚連忙作揖行禮。
似乎氣氛融洽,其實全是廢話。
分田必須配合,不配合也得配合。雙方關注的焦點,是具體貿易政策,偏偏趙瀚根本不提。
“拜見總鎮!”
費如鶴帶著將士,只是單臂握拳橫胸,并沒有跪下。跟商賈的跪拜比起來,就顯得太不尊重了。
趙瀚往前走幾步,看到碼頭捆著許多人,問道:“這些是什么?”
費如鶴回答:“皆作奸犯科之輩,論罪該殺,請總鎮示下。”
“該殺便殺了,等我作甚?就地行刑!”趙瀚說道。
這些都是打行混混,換成別的反賊,肯定賞賜褒獎,因為他們參與奪城投靠。
但在趙瀚這里,趁亂燒殺淫掠者,全部砍頭沒商量。
費如鶴已經砍了一批罪大惡極者,留著這些給趙瀚立威。當即大喊:“行刑!”
就在碼頭上,當著商賈和百姓的面,四十多人排著隊被砍頭。
“好!”
廣州百姓歡聲雷動,他們之前被害苦了,就是眼前這些打行混混做的惡。
肯定還有漏網之魚。
比如拐棍,已經散去鄉下,費如鶴沒精力調查搜捕。
比如家奴護院,都躲到富商家中,費如鶴暫時不敢輕易下手。
眾商賈臉色劇變,這些打行混混,都是他們雇來奪城的。如今當著他們的面,一股腦兒全部殺光,這到底是什么個意思?
趙瀚笑著對商賈解釋:“諸位放心,我趙某人做事,一向有功必賞、有過必罰。他們被砍頭,是因為奪城之后,在城中大肆燒殺淫掠。諸位安分守法,自然是有功無過。”
“總鎮英明。”
關家倫連忙附和,全身汗毛直立,愈發感覺趙瀚不好說話。
趙瀚微笑著進城,在商賈陪同下,來到以前的兩廣總督府邸。
屋里只剩兩人。
趙瀚問道:“廣州究竟如何?”
費如鶴說道:“拐棍猖獗,經常拐帶人口,要么賣去南洋,要么賣給紅夷。”
“這些細枝末節,你說來作甚,忘了我教你的理清主次矛盾?”趙瀚沒好氣道。
費如鶴想了想:“主要矛盾就是,咱們想開海收關稅,商賈想繼續走私。”
“錯了,錯了!”趙瀚連連搖頭。
費如鶴迷糊道:“不是這樣嗎?”
趙瀚嘆息道:“能正大光明做生意,誰他娘的愿意偷偷摸摸走私啊?”
“因為走私不用交稅。”費如鶴說道。
趙瀚分析說:“這些商賈,每年要拿出多少銀子,賄賂總督、布政使、按察使、都司、市舶司、巡檢司、海邊衛所。用于賄賂的銀子,不比正常交關稅少。他們真正害怕的,是又要交關稅,又要出銀子賄賂官員。”
“對啊。”費如鶴撓頭說。
趙瀚繼續說道:“如果海貿合法,這些商賈還會幫著我們打擊走私。因為走私之人,也是在搶他們的生意,而且還沒有關稅成本。真正應該盯防的,是他們一邊正經做生意,一邊暗地里搞走私,還順便打擊其他走私者。”
“那該怎么防范?”費如鶴問道。
“走私是不可能禁絕的,只能最大程度的管束,”趙瀚說道,“你寫的那些東西,我都已經看過了。當務之急有二:第一,建立近海水師,專門用于搜查走私;第二,把幾座走私港口,收歸官府管理,特別是澳門。把你那個秀才叫來!”
官方稱呼為濠鏡、濠鏡澳、香山澳,但當地漁民都叫澳門。
至于秀才,就是貼大字報那個,現在已經被費如鶴聘用為顧問。
此人名叫鄧云詹,出身鄧氏旁系,家人在廣州開有小商鋪,日子倒還過得下去。
“拜見總鎮!”鄧云詹拱手道。
“請坐,”趙瀚直奔主題道,“收回澳門容易嗎?”
鄧云詹笑道:“容易,斷糧三個月,禁絕糧食出海,濠鏡的紅夷就全餓死了。”
趙瀚哈哈大笑:“果然容易得很。”
其實澳門不算葡萄牙殖民地,因為大明朝廷,沒有放棄任何主權。
澳門設有關卡,五日開啟一次,專門用于葡萄牙人采購食物。
天啟年間,兩廣總督何士晉,得知葡萄牙人在澳門建土城、碉堡和炮臺,立即勒令葡澳議會予以拆除。
葡澳總督拒不執行,廣東隨即斷絕糧食、木材供應。導致葡萄牙人吃不飽飯,船只也沒木材用于修理。餓急了的葡萄牙居民,直接跟葡澳總督干起來,最后總督乖乖拆毀碉堡和炮臺。
鄧云詹講述這些故事之后,趙瀚問道:“紅夷作奸犯科,是否交由香山知縣處理?”
“紅夷承認交付罪犯,但每次都找借口推脫,”鄧云詹嘆息道,“拖到最后,還是斷糧,逼迫紅夷交出兇手。”
趙瀚突然問道:“紅夷不能去安南(越南)買糧嗎?”
“買不了,”鄧云詹怕趙瀚聽不懂,詳細解釋說,“紅夷也有好幾國。澳門之紅夷,乃大弗朗機人(葡萄牙);呂宋之紅夷,乃小弗朗機人(西班牙);大員之紅夷,也不曉得從哪里來,稱其為紅蕃鬼(荷蘭)。這大弗朗機人,似與紅蕃鬼有世仇……”
通過鄧云詹的口述,趙瀚大致了解南洋局勢。
如今的越南一分為二,北越為鄭主政權,南越為阮主政權。
日本閉關鎖國之后,漢人商賈掌控南越貿易,荷蘭商賈掌控北越貿易。
漢人商賈掌控著三條貿易線——
第一,中國—南越—日本。
第二,中國—南越—柬埔寨—日本。
第三,中國—南越—菲律賓。
葡萄牙人從北越買糧食最近,但是荷蘭人從中作梗,葡萄牙商船根本無法靠近。
至于南越,別說葡萄牙人,荷蘭人都去不了。因為阮氏政權,隔三差五就禁絕西方宗教,還會搶劫殺害白人,歐洲人在那兒做買賣太難了。
葡萄牙人,只能在廣州買糧!
鄧云詹又提醒說:“總鎮須注意,廣東產出糧食本就不多。一旦遇到天災年份,繼續給紅夷輸糧,廣東糧價必然大漲,廣州城百姓肯定餓肚子。不說禁絕糧食出海,但必須挑選商賈專營,而且規定每月只能賣多少糧。”
“這個提醒得很好。”趙瀚點頭道。
鄧云詹又說:“可以讓漢人商賈,前往阮主(南越)那里買糧,運回廣東只收少量榷稅。如此,才有利可圖,才有商賈愿意買糧回廣東,從而讓廣東糧食富足起來。以前就不行,因為大明海禁,來往皆需賄賂官員,導致從安南購糧無利可圖。”
“君乃大才也,”趙瀚贊許道,“還有哪些建議?盡管說出來。”
鄧云詹說道:“澳門可以收回管理,但切不可驅逐紅夷,這些紅夷能帶來許多銀子。如今之濠鏡,為大弗朗機(葡萄牙)獨占。可派人聯系紅蕃鬼(荷蘭),讓紅蕃鬼也來澳門貿易。如此,即可以夷制夷,不使一家獨大,今后便于管理也。”
“大善!”趙瀚覺得這主意不錯。
鄧云詹突然表情嚴肅:“佛山商賈,私造火器,必須收繳。而且,火器制造,今后不能讓私商插手!”
“這個我早有打算,”趙瀚問道,“君可愿為廣州市舶司主事乎?”
“不敢辭耳!”鄧云詹頗為興奮。
廣州知府、香山知縣、廣州市舶司提督,趙瀚另有任命,如今都在趕來的途中。
(廣州府城、番禺縣城、南海縣城,都是廣州城,之前搞錯了,特此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