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出去的大同軍,前往彝族各部宣講政策,一個月之后才慢慢收回來。
效果奇佳。
木胯則溪的穆魁,由于首當其沖,得知大同軍到附近部落宣講,居然主動派人前來聯絡。
然后,這位穆魁就投降了。
他愿意釋放農奴,愿意分出土地。大同軍自然給予優待,今后改土歸流,給他申請做縣典史,允許他在縣城開設鹽店。同時,木胯則溪征調的糧食,三分之一歸大同軍,三分之一留給知縣,三分之一由這位穆魁私吞。
“什么?敢殺我的宣教官!”
“化角則溪的穆魁安隆,得知我軍去彝部宣講,便暗中派人聯絡土目。那土目不知好歹,將我軍宣教官灌醉之后殺害。”
黃幺怒火中燒,握拳道:“傳令出兵,踏平那個寨子!”
“那個寨子,已經被宣教官帶去的五百士卒攻破了,”宣教長童文軒說道,“一些士卒憤怒之下,還殺了許多無辜。寨子里的彝民,除了老弱婦孺,青壯全被殺了泄憤。這個問題很嚴重,必須懲處,可違背軍紀的太多,軍法長那邊也不知如何是好。”
黃幺稍微冷靜了些,思慮道:“該營的營長,暫時停職留用,一切等平定貴州之后再說。不用咱們頭疼,上報兵部吧,我會親自給陛下寫信求情。”
還能怎么處罰?
營長被扔去呂宋降職帶兵,全營將士記大過。就算把貴州打下來,該營的將士也別想升職,必須按住濫殺無辜的風氣——即便他們事出有因。
黃幺說道:“三日之后,攻打化角!”
化角則溪的穆魁,膽敢慫恿土目殺害宣教官,自然就成了殺雞儆猴的目標。不殺此人,豈不讓全軍將士寒心?
祿天德、祿天香兄妹倆,帶著部落勇士隨軍出征。
除了他們之外,其他彝部的勇士也來了。林林總總加起來,有兩千多人,暫時交給安化龍統領。
安化龍,就是那個投降的穆魁。他的領地緊挨著畢節,漢化程度非常高,也知道漢人大軍無法阻擋。
那些大炮小炮,還有無數盔甲火銃,把安化龍看得心驚不已。
安化龍跪地說道:“將軍,這安隆不服王化,在下愿領彝部勇士,為將軍先登攻破其寨!”
黃幺笑道:“不必,你們看著就行。打下此地,你全家都搬來,你便是此縣的典史。”
化角則溪的統治中心,原本位于山里面,如今已搬到大方城。
大方城的地勢相對平坦,城中多漢人。城外耕地,也是軍戶開墾的,而今全都被土司給霸占。
眼見大同軍殺來,將城池團團包圍,一把年紀的安位嚇得發抖。
“逆子,逆子,你怎把漢軍招來了?”安位呵斥道。
安隆說:“阿達,彝人和漢人有世仇,水西是什么彝人的地盤,憑什么要交給漢人來管?阿達難道忘了,二十多年前,咱們被漢軍殺了多少族人?”
安位怒斥道:“你這逆子,快快開城迎接天兵!”
奢安之亂,安位本來不想造反,被安邦彥誘去宴飲,結果在酒席上遭挾持。為了保命,他只能反叛大明,被一通暴揍之后,又麻溜投降大明官軍。
正是因為這些經歷,安位才不敢跟漢軍打仗,誰知兒子卻是個頭鐵的。
安隆說道:“阿達,四年前,我們殺了方國安,搶占這大方城,就已經跟漢人結下深仇。就算開城投降,難道不被清算舊賬?”
大方城,就是方國安修筑的,幾年前被安隆給殺死。
“轟轟轟!”
護城河并不寬,搭長木板就能過去。
黃幺帶著大軍而來,連護城河都懶得填平,直接拉出火炮開始轟擊。
安位聽著那轟鳴的火炮聲,想起二十多年前跟明軍作戰。他越想越怕,可身體中風,行走很不方便,顫顫巍巍指著兒子說:“快快投降,或許還能保住一命!”
安隆卻早已鐵了心要反抗,對親隨說:“我阿達病了,把他帶去休息。”
“逆子,逆子!”安位被拖著離開。
城中,一個十四歲的漢族少年,從床底下拿出腰刀。
又有個瘸腿的漢人鐵匠,拎著鐵錘走進來,壓抑著內心激動說:“少將軍,漢兵總算來了,大帥的仇可以報了!”
少年名叫方澤玉,方國安之子,全家慘死時年僅十歲,一直躲在城里隱姓埋名。
恩怨糾葛,很難說誰對誰錯。
由于水西土司不斷叛亂,朝廷命令方國安筑城。可日薄西山的大明,哪有錢糧撥來?方國安只能自己籌集錢糧,又大量征發彝民做役夫,沒日沒夜的修筑大方城。
彝民役夫不堪忍受,造反殺死監工,被方國安帶兵鎮壓。
隨即,周邊彝部開始串聯造反,在安隆的領導下匯聚數千大軍。安如磐也派兵幫忙,三萬多彝族土兵殺來,迅速攻破還沒修筑完成的大方城。
如果只看前面這些,那就是典型的官逼民反。
但安隆占領大方城之后,縱兵大掠三日,城中無數漢人百姓慘死,漢人的財貨也被搶光。幸存的漢人,被安隆抓去做奴隸,只有漢人工匠獲得釋放。
“祁叔,你有什么法子?”方澤玉問。
祈姓鐵匠說:“聯絡城里的漢人,等待時機起兵。還有,看能不能救出城中漢奴。”
漢人奴隸,大都被扔進山里,耕種土地或者挖礦。
也有一些,在城池周邊種地。大同軍這次殺來,城外的漢人奴隸,都被緊急帶進城里關押。
“快點,別偷懶!”
上千個漢人奴隸,雙手雙腳都被綁著。彝族士兵揮舞竹鞭,督促那些漢人奴隸,冒著炮火往城上搬運物資。
安隆手里的彝兵不夠,真正的精銳,都被招去水西城了。
他將漢人奴隸視為私產,實在舍不得殺,又不愿白養著,于是逼迫他們搬運物資。谷
奴隸們衣衫襤褸,有的甚至全身只剩一塊破布,勉強能把襠部給遮住,就連屁股都露在外面。他們被綁住雙腳,每次行走,都只能挪出半尺。因為營養不良,走著走著就癱倒,被彝兵用鞭子毒打。
安隆又派出彝兵,在城中挨家挨戶搜查,他要把漢人平民集中看押起來。
幸存的漢人平民,大部分屬于工匠,也有一些小商小販。
這些漢人,安隆必須留下來,否則城市無法維持運轉。可現在大同軍殺來,他又對漢民不放心,只能先關起來再說。
方澤玉和祈姓鐵匠,聽到街上的動靜,連忙趴在門后查看。
“怎么辦?”方澤玉問。
祈姓鐵匠也沒辦法,只能說:“先把兵器藏好。”
忽然,炮聲停止。
跟隨大同軍前來的化角則溪彝人,紛紛跑到城下呼喊:“阿五,我是你阿達,不要給安隆賣命。族人都歸順大同軍了,大同軍是好人,跟別的漢兵不一樣……”
火炮停歇之后,許多彝兵重新登上城頭,卻聽到親人此起彼伏的勸降聲。
安隆面色劇變,當即下令:“放箭!”
“咻咻咻!”
一陣箭雨過后,城外喊話的彝民,當場就被射死數人,被射傷三十多人,嚇得連忙退到護城河外。
看著地上的尸體,許多彝兵都怒了。
方國安筑城的時候,壓迫彝民確實不假。可方國安死后,安隆占據大方城,同樣在壓迫底層彝民。大部分彝民,都不愿給土司賣命打仗,他們只想回家干活種地。
毛永貞跟幾個奴隸一起扛著滾木,用漢話低聲說道:“準備奪城。”
“沒力氣啊。”一個奴隸說。
“滾木都扛得起,還怕拿不動刀?”毛永貞譏諷道。
“咱聽百戶大人的。”另一個奴隸說。
毛永貞以前的官職是百戶,混得比較慘,只能說比普通軍戶好些。到了明末,大明的世襲武官,至少得千戶才行,其余全都屬于被壓迫的對象。
毛永貞說道:“聽我命令,裝作體力不支,木頭一起往右邊倒。陳二對付拿鞭子的,陳四跟我一起奪刀,老劉、老胡把前面那個按倒……”
彝族小兵,聽不懂漢話。
“一,二,三……倒!”
幾個奴隸身體一歪,裝作體力不支倒下去。
立即有彝兵上前呵斥,奴隸們分頭行動,用盡力氣撲出去。
毛永貞將一個彝兵撲倒,陳四趁機奪刀,雙手反握刀柄刺下。殺死敵人之后,又倒地向后翻滾,揮刀斬斷毛永貞兩腳之間的繩索。
毛永貞舉著雙手過來,把繩子按在刀口一拖,反復拉扯好幾次,綁住雙手的繩索也被割斷。他奪過這把刀,將陳四身上的繩子砍斷,這才沖過去幫助其他人。
一切發生得太快,彝兵根本反應不過來。
絕大多數彝兵,都在城頭防守,負責監督奴隸工作的,本來就沒有多少。毛永貞幾人獲得自由,立即去解救別的奴隸,等最近的守城部隊過來,他已經救出近百個漢人奴隸。
而其他漢人奴隸,也跟著發起反抗。
不拼命都不行,毛永貞這么搞事兒,他們也肯定被事后清算。此時只能奮力一搏,反正搏不搏都會死,搏了或許還能僥幸活命。
“奪城,奪城!”
毛永貞一邊大喊,一邊奔向城門處。
“把漢人都殺了,城里的漢人工匠也殺!”安隆怒火中燒。
城頭的彝兵,被調過去鎮壓奴隸,還有一些彝兵,被派去城內屠殺漢人平民。
一隊彝兵沖進街巷,有人說道:“我阿達被射死了,尸體就躺在城外。達蘇,你還要幫安隆打仗嗎?我們的族人,都投靠外面的漢兵了,安隆肯定是要報復的。”
這隊彝兵的頭領達蘇,停下來冷靜思考道:“漢兵的火器厲害,安隆肯定打不贏。咱們的族人都投降了,咱們也應該投降。但我們人少,打不過安隆的親兵。安隆要殺光城里的漢人,我們可以救漢人立功。”
達蘇帶著族中土兵,朝附近街巷跑去,那里的彝兵正在屠殺漢民。
距離十多步,達蘇突然叫喊:“漢兵殺進城了,漢兵殺進城了!”
那些屠殺漢民的彝兵,聞驚恐不已,紛紛轉身問道:“漢兵真的進城了?”
“進來了……”達蘇奔至他們面前,大喊道,“殺!”
突如其來的跳反,獲得巨大成功,屠殺者瞬間被殺潰。
達蘇對幸存的漢民說:“跟我走!”
也不管漢民是否能聽懂彝語,達蘇便帶人殺向另一條街巷。
他們身后的漢民越來越多,一些手里還拿著武器,是剛剛從地上撿來的。
祈姓鐵匠受傷不輕,已經快不行了。
方澤玉對達蘇抱拳道:“大恩不謝,今后定有厚報。”
達蘇說道:“快跑,把城里搞亂,漢兵還沒進城。”
方澤玉拔出腰刀,用漢話大喊:“我是方國安之子,是好漢的就隨我去奪城!”
“同去,同去!”
漢民齊聲狂呼,他們早就受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