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歷,二月,三品以上大員開始齋戒(不吃姜蒜等刺激性食物)。
齋戒第二日,趙瀚在應民殿閱讀祭文,親自去檢查稻種和農具。
太常寺卿和金陵府尹,一起將種子、農具送去先農壇。
齋戒第三日,趙瀚乘坐御輦出發。
“咚!咚!咚!”
午門鳴鐘,御駕駛出。
在反復衡量之后,趙瀚恢復了大部分祭禮,同時恢復了主持祭祀的太常寺。
但是,祭禮改革,更加簡化。
恢復各種祭禮,并非搞封建迷信,也不是彰顯皇帝威嚴。而是趙瀚明白一個道理,古代中國人的核心價值觀,歸結起來就四個字:敬天法祖!
這四個字不能丟掉,否則社會思想會陷入混亂。
元宵之前,他已經去祭祀過天地,今天要舉行的是耤田禮。也就是皇帝勸耕,親自種田,以表達朝廷對農耕的重視。
當御駕駛出紫禁城,三品以上官員,已經在紫禁城外排隊等候多時。
這也是簡化過的,明代的耤田禮,四品以上文官、三品以上武官都得去。而今,不分文武,都必須三品以上(太常寺例外),趙瀚不愿那么多官員跟著。
把參與祭祀的標準提升一品,立即就少了一大半官員。
當君臣祭祀隊伍過去,許多南京百姓圍過來,明顯是要跟在后面看熱鬧。
亨利和查理兩個法國人,也對此頗為好奇,不曉得皇帝要出城干嘛。
難道是去打獵?
或者是組織騎士比武?
隊伍一路來到南京城外東南方,那里是南京天地壇所在。
大明開國之初,朱元璋遵循古禮,在紫金山的南方和北方,于夏至和冬至分開祭祀天地。
禮儀極為繁瑣,而且走得還遠。
于是朱元璋說:“天地如同父母,祭祀父母,怎能分開呢?”
便把祭祀天地,從分祀改為合祀,而且祭祀地點也變了。其實朱元璋的用意,是減少祭祀次數,減少行走路程,如此就可避免勞民傷財。
朱棣遷都北京,禮儀都依南京的舊例。
直到嘉靖皇帝搞大禮議,弄出一系列禮儀改革。其中之一,就是把天地壇,改為天壇和地壇,遵循古禮分開祭祀。
現在,趙瀚又改了。
他的想法跟朱元璋一樣,怎么省事兒就怎么來。
天地壇有大祀殿,天地陰陽,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各路自然神全部供奉在此。
先農壇就在大祀殿附近,供奉華夏始祖之一:神農!
太常寺的祭祀官,充當司儀安排流程。
禮部尚書陳茂生,站在前方念誦祭文,接著趙瀚帶領官員跪拜神農。
按照古禮,祭祀神農當用太牢,也就是豬牛羊齊備。
趙瀚覺得太浪費,殺一頭豬即可。
禮拜完畢,趙瀚將龍袍下擺按在腰帶上,脫去靴子,挽起褲腿。
太常寺卿三揮紅旗,禮部尚書湊請皇帝出壇,戶部尚書獻耒,金陵府尹獻鞭。耒,就是最原始的犁,神農的畫像就常拎著。
趙瀚走出先農壇,右手執耒,左手執鞭。
又有本地的老農二人,牽著耕牛跟隨,鴻臚寺官員宣布皇帝親耕。
今天,后妃都沒來。
男耕女織,耕田是男人的事兒,雖然民間肯定有婦女耕田。
天子之田,一畝三分。
一畝三分地兒,就是從這里衍生來的。
跟別的皇帝不同,趙瀚的天子田,沒有框在祭壇之內,而是緊挨著百姓的水田。
遠處的田埂上,站著許多百姓。
甚至還有士紳,拿著民用望遠鏡,站得老遠樂呵呵偷窺。趙瀚來到南京之后,這還是第一次親耕,南京城內外的百姓,已經兩百多年沒見過天子耕田了。
“陛下,請翻地!”牽牛老農微笑道。
老農也不是亂請的,必須是耆老。年齡要在六十歲以上,要德高望重,還要會耕田。
趙瀚只需拿著耒,下田隨便翻兩下,其余都交給老農用牛來耕。
眾目睽睽之下,趙瀚竟把耒插在田邊,從老農手里奪過牽牛的繩子。在眾人驚訝的眼神中,皇帝牽著牛下田,將犁頭插入泥土中,揮鞭驅趕著水牛犁地。
那動作,居然頗為嫻熟。
只有陳茂生這種元老,才站在旁邊滿臉微笑。他們只有半縣之地時,農忙時節,都是幫老百姓種過地的。
“皇帝真會種地!”
“手腳還是有點生啊,不像是老手藝。”
“這是很久沒耕田了,多耕幾次就順手得很。”
“皇帝會耕田好啊,曉得農民不容易,這田賦就不會收得重。”
“陛下萬歲!”
遠遠圍觀皇帝耕田的農民,剛開始在那兒竊竊私語,隨即就爆發出山呼萬歲之聲。
兩個法國貴族,此時已經目瞪口呆。
亨利難以置信道:“耕地這種事,只有低賤的農民會做,中國皇帝為什么會親自耕地?這會讓皇帝威嚴掃地!還有那些官員,居然就沒人阻止,還一個個站在那里笑。神啊,我究竟看到了什么?”
查理笑道:“或許,中國的皇帝和大臣,都把這當成是一種游戲。你聽,田邊還有樂隊在奏樂,皇帝肯定在扮演農夫,這多半是他的興趣和愛好。我聽人說,中國的皇帝都有愛好,還有一個木匠皇帝呢。歐洲的君主,同樣有稀奇古怪的嗜好。”
“不對,我們附近這些農民,怎么全都給皇帝跪下了?”亨利左右看看,愈發想不明白,“農民跪拜得很虔誠,似乎中國皇帝親自耕田,一下子就獲得了他們的擁戴。”
查理說道:“皇帝從事卑賤的耕作,這些卑賤的人,當然會很高興。你看那些官員在笑,他們心里肯定在譏諷皇帝,中國皇帝已經在大臣面前失去威嚴。”
艾儒略不知何時走來,用法語說道:“兩位錯了。耕種糧食,在中國是非常神圣的事情。天子親自下田耕種,意味著他仁慈,也意味著懂得如何治國。官員們不會嘲笑,反而會更加擁戴他們的君主。”
亨利無法理解:“種地的人,不是很卑賤嗎?”
艾儒略搖頭說:“中國有士農工商之說,士排在第一位,可以理解為學者和官員。農民排在第二位,工匠和商人都排在農民后面。中國的官員和學者,很多都會自己種地。或是在花園里種植蔬菜,或是在田間種植糧食,他們認為這是一件很高雅的事情。”
亨利攤攤手:“奇怪的中國風俗,奇怪的中國思想。若是讓歐洲貴族們知道,這位中國皇帝竟然自己種地,他的形象肯定在歐洲一落千丈。還有農民,地位居然排在工匠和商人前面。農民就是最低賤的,他們存在的意義,就是給貴族提供糧食。”
艾儒略諷刺道:“所以在此前的二十年,法國貢獻了歐洲最多的農民暴動。因為那位法國宰相,跟你們的想法一模一樣。”
亨利笑道:“黎塞留神父,是一位偉大的宰相。雖然大部分貴族和農民都憎恨他,但他讓法國更加強大,他讓國王真正掌控了全國的土地。”
這就是屁股決定腦袋,亨利是個失去封地的貴族,黎塞留把貴族們搞得越狠,他就越會生出幸災樂禍的情緒。
查理沒有再說話,但在中國的所見所聞,他都牢牢記在心里,打算回到巴黎當成談資,或許能勾引到幾個有錢貴婦。
中國皇帝親自耕田,肯定會在巴黎傳開。
貴族們鄙視譏笑的同時,一些思想開明的學者,肯定會反思歐洲國家的體制。這種現象,從文藝復興之初就很流行,根據中國思想風俗的只言片語,各種反思當下的歐洲:這國怎,定體問!
甚至有位著名學者,在閱讀中國游記之后,提出非常嚴肅的思考:既然在耶穌誕生之前,中國就已經存在,那么世界真是神創造的嗎?或者說,中國人是神創造的嗎?如果中國人不是神創造的,那么神還是至高無上的唯一存在嗎?
趙瀚耕田的消息傳到歐洲,估計又有學者奔走疾呼:中國皇帝重視農業,善待農民。歐洲君主,只知道壓迫農民,這就是中國比歐洲各國強大的原因!歐洲君主們,停下來等一等你們的人民吧!
天子那一畝三分田,趙瀚沒有全部犁完,只犁了三個來回做樣子。
這也是禮儀,三推三反。
接著又平整出一塊,金陵府尹手捧青箱,戶部侍郎握種播撒。這是在育種,集中撒稻種,長成秧苗之后,再拔出來移栽到田里。
按照古禮,應該播撒五谷。
趙瀚上個月對太常寺卿說:“該怎么種,就怎么種,五谷怎能一起撒?等其他種子爛掉嗎?”
天子親耕結束,戶部尚書和金陵府尹,捧著耒與鞭回去。
趙瀚登上觀耕臺,三公九卿依次去拿鞭子和耕犁。三公五推五返,九卿九推九返,最后剛好把一畝三分地給犁完。
“耕耤禮成!”陳茂生大呼。
“樂起,奏《祐平章》!”
“皇帝起駕回宮!”
皇家樂隊又開始伴奏了,平章是天下太平、政績彰明之意,《祐平章》就是上天保佑國泰民安。
幾個農民站在田邊傻樂,這一畝三分田,已經佃給他們了,只象征性收些租子交到宮中。
這可是天子之田,他們能夠耕種,或許能沾沾皇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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