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民窟的房屋密密麻麻,偶爾會出現街道,但這些街道最寬也不足兩米。
“這條叫胡家街,”鴻臚寺通事指著狹窄的石板街道說,“三年前,有位胡姓富商,捐錢給泥路換上石板,知縣便將此街命名為胡家街。石材是富商捐錢買的,可在街上鋪設石板,卻是沿街家家戶戶出力。”
街道兩邊的屋檐下,也有許多攤位,這些攤位不收管理費,只要別擺到街上就行。
攤位上也沒啥好東西,有自家做的布鞋,有自家趕的餛飩皮,有自家熬的涼粉等等。顧客都是附近的貧民,收工回家路過,順手就買一些。
守攤的多為老婦人,衣服上全是補丁。
棉布是很容易穿破的,一兩年就要破好幾個洞,不似化纖布料那么結實。對于平民來說,衣服總要縫縫補補,多穿幾年就變成補丁重補丁。
彌爾頓路過一個攤位,守攤的老婦人似乎沒見過洋鬼子,用好奇的眼神打量他們。當視線與老婦人相遇時,老婦人立即露出微笑,說道:“客人買粉條不?番薯粉條會做的可不多,還是我兒媳婦在城里(城中心)學會的。我這粉條好吃得很,冬天就著大白菜燉,吃了渾身都是力氣,去碼頭扛包都能多扛幾袋。”
通事翻譯之后,彌爾頓也笑起來,居然真的掏錢買了一把粉條。
隔壁攤位的老婦人見了,立即吆喝起來:“盤娘糖嘞,盤娘糖嘞。宮里盤貴妃(訛傳)教做的糖,快來看看嘞!”
這里賣的盤娘糖,明顯就不正宗。因為蔗糖很貴,老婦人舍不得多放,只用少許紅糖來糊弄。
彌爾頓買了幾塊薯絲糖,一邊吃一邊走。他很快就發現,即便是貧民窟,街道上也很干凈,沿街住戶都被分配了地段,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掃大街。
這跟倫敦貧民窟的臟亂差,形成鮮明的對比啊!
走到學校附近,彌爾頓竟然發現文化用品商店。
書籍的印刷質量很差,紙和墨也是最劣等的。毛筆更離譜,竹制的筆桿上,甚至還有沒刮干凈的毛刺。
但在南京的貧民窟里,確實出現了文化用品店,而且還不止有一家!
這里的學校,叫做“西山小學”。
學校連圍墻都沒有,小山丘有一條路可以上下,沿著山路走上去就是學校。
房屋也很低矮簡陋,但教室特別大,一個班有五六十人,學生密密麻麻坐在一起。而且,學生的學習用品也很差,沒有正經的硯臺,全用陶土小碗研墨寫字。
更沒有清一色的儒衫,學生身上穿的,全是打滿了補丁的破舊衣服。
“這里的老師,怎么都很年輕?”彌爾頓問道。
校長也很年輕,才三十多歲。他指著正在講課的一個老師說:“這位老師叫于桂,今年才十八歲。他沒考上縣里的吏員,又不愿去做學徒,小學畢業沒兩年,就來本校做了數學老師。”
十八歲的老師,而且還只是小學畢業……跟城中心的貴族學校相比,高下立判!
彌爾頓轉身問通事:“這座學校和城中心的學校,課程內容是一樣的嗎?”
鴻臚寺通事回答:“除了體育課之外,其余課程全部一致。這里的學生,只要成績好,也能考試升學做官。”
此一出,彌爾頓感到強烈震撼,甚至是來中國之后最震撼的一次。
英國的平民學校,只教英語讀寫和算賬,說白了就是培養打工人。而英國的貴族學校,則會教拉丁文等課程。只有懂得拉丁文,才是真正的文化人,才有能力看懂更高級的書籍和公文。
感受到窗外有人來了,教室里的學生,全部正襟危坐,聚精會神聽講。
等彌爾頓他們一走,后面幾排的學生,立即趴在桌子上睡覺。只要他們不打鬧,老師也懶得管,真正熱愛學習的,早就被調到靠前的位置。
這里的教室太大,不能安半透明的窗玻璃,否則陰雨天很難看清黑板。
窗戶就是幾個非常大的洞,透風透雨,風雨灌進來,靠窗的學生有可能還會感冒。
對于后排的混子學生來說,熬過一年就算解脫。會寫自己的名字,會做加減法,這就叫能寫會算,今后做苦力也不怕工頭坑錢。
三年小學畢業?
別扯了,讀完一年就走人,早點打工賺錢補貼家用!雖然年齡太小,但給店鋪糊紙盒子還是可以的。
而坐在前面兩排的學生,都是老師挑選出的好孩子。他們即便出身貧寒,卻都有一顆向學之心,眼睛死盯著老師和黑板,生怕漏掉了半個字。
這里的教學條件,寒酸到一個班只有一部字典,學生想查字典都得排隊輪流來。
其實還算好的,在偏遠的山區,整個學校只有一部字典。而且由校長保管,不得有半分損壞,學生查字典的時候,校長全程在旁邊盯著。
課間,孩子們蜂擁而出,跑到泥地操場里撒歡嬉戲。
彌爾頓叫住一個學生,這孩子的衣服特別寬大。估計是家中兄長穿過的,補丁重補丁,不知已經穿了多少年。
“你叫什么名字?”彌爾頓問。
學生好奇的看著洋鬼子,聽了通事官的翻譯,又得知這是外邦使臣,竟然拱手作揖說:“小子名叫袁宗儒,是學校先生幫忙改的。”
彌爾頓又問:“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袁宗儒回答:“家父是秦淮河的貨船伙計,家母癱瘓在床,平日里做些針線活。”
彌爾頓問道:“你讀書幾年了?”
袁宗儒回答:“三年了,今年夏天小學畢業。這里的學生,很多都沒法畢業,考不過就只能拿小學肄業證。小子家貧,父母辛苦,因此努力勤奮,肯定能拿到小學畢業證。若是老天保佑,或許還能公費讀中學,小子一家就能脫去貧窮了。”
如今的各級學校,都是寬進嚴出。
畢業考試,并非學校組織,而是政府官員組織并監考。小學畢業考試通過率,還不到50,一半參與考試的小學生,只能拿到肄業證書而已。而公費升入中學的比例,甚至還不到兩百分之一。拿到了小學畢業證,又沒公費資格,那就只能自費讀書了。
所以窮人家的孩子,讀書的積極性不高,別說公費讀中學了,他們很可能小學畢業證都拿不到。
對于朝廷而,小學畢業證必須卡得嚴。因為擁有小學畢業證,就有資格去考縣里的吏員,不能讓阿貓阿狗也混進來。
像袁宗儒這種貧寒子弟,如果能公費讀中學,拿到中學畢業證就算一飛沖天。即便只拿到中學肄業證,也能在南京隨便找工作,很多商家和工廠都會搶著要。
“你的志向是什么?”彌爾頓問道。
袁宗儒回答:“公費讀中學,中學畢業了考軍校。考大學太難,考府里的吏員也難,中學畢業生考軍校就簡單。軍校畢業了,就能分配做軍官。這是老師說的。”
這小子估計要被老師坑了,考軍校簡單,是因為中學畢業生,一個個都自視甚高。即便考不上大學,也能去考府里的吏員,報考軍校的少之又少。
但因為卷得太厲害,報考軍校的越來越多,等袁宗儒中學畢業,恐怕難度已經僅次于考大學。
傍晚,彌爾頓下山回去。
夜里點起油燈,彌爾頓開始寫論文,標題叫《再論教育問題》。
“教育是一個國家強大的基石,而面向平民的公共教育,是教育發展的必然方向……”
“中國的教育,無疑是全世界最成功的。這里的窮人孩童,除了體育課之外,跟富人孩童所學的一樣。在文化方面,只要他們愿意學習,理論上是可以跟富人齊頭并進的。而且,中國的官員,是通過考試獲得職務。中國的文官制度,是一種具有流動性的良好制度……”
“英國想要變得更強大,必須引入中國的文官制度。而引入文官制度的前提,是要進行廣泛的平民教育……”
“兩百年前,英國打破了教會對教育的壟斷。但是還不夠,英國今后的教育,應該從慈善辦學改為政府辦學。慈善辦學的,往往是商人,他們只教平民孩童讀寫和算賬,然后將這些孩子招聘為雇員。這種教育體制,不能培養出真正的人才,甚至連拉丁文的公文都看不懂……”
“英國革命,已經殺死了國王,已經建立英吉利共和國。共和國有義務和責任,撥款建造更多學校,讓更多的平民子弟接受真正的教育。只要堅持辦學二十年,不斷擴大辦學規模。那么二十年之后,英國將成為歐洲的文化中心,英國將擁有全歐洲最多的學者……”
彌爾頓滿懷期待的寫下這篇文章,但顯然是徒勞無功的,他實在想得太天真了。
當他再次返回英國,就會發現自己的共和國沒了,克倫威爾驅散議會自封為護國公。
共和國都沒了,還想讓政府出錢辦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