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
趙瀚翻閱著送來的書稿,隨口問道:“張溥又臥病了?”
錢謙益嘆息:“唉,今冬嚴寒,不同往年,張博士病得咳血不止,也不知能不能熬過去。”
“送些藥品過去。”趙瀚吩咐女官一聲,繼續埋頭看稿子。
這是翰林院奉命編撰的《歷代田畝考》,折騰好幾年,終于完稿了,送過來給皇帝親自過目。
趙瀚看到最初的井田制篇章,就忍不住皺起眉頭,然后拿起紅筆給出修改意見。
翰林院的史官們,論述井田制非常扯澹。庶民集體耕種井田,被認為是“天子廣施仁政,百姓民風淳樸,人人皆無私心”。
趙瀚的紅字批示為:春秋之時,鐵器稀缺,作物貧乏,一人可耕幾畝?人無私心,此言大謬也!如那廣東過山瑤,刀耕火種,同耕同作,方可收獲糧食。而今,廣東官府為過山瑤編戶,教導其漢人耕種之術,贈與其鐵制農具、番薯玉米種子。已有數千過山瑤,放棄同耕同作,與周邊漢民并無二致。
錢謙益坐在不遠處,看著皇帝的朱批越來越多,心中頓時生出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翰林院的學者們,編了好幾年的書,送到皇帝這里居然還需要大量修改!
趙瀚坐在上面批閱稿件,錢謙益就在下面候著。一直到了午飯時間,趙瀚頭也不抬,吩咐道:“就在此一并用膳。”
不多時,便有女官端來膳食,錢謙益、丁世經等人也跟著吃。
吃午餐的時候,趙瀚終于開口說話,問道:“隋朝的田畝數量,真有那么多?”
錢謙益連忙放下快子,拱手回答:“啟稟陛下,臣等也很詫異,以為是計算錯誤。根據史料,重新算了十幾遍,結果都大同小異。隋文帝時,隋朝全國田畝約20億畝。到隋煬帝時,隋朝全國田畝已經超過50億畝。”
趙瀚嘆息:“隋朝二世而亡,確實亡得不冤啊!”
無論漢朝還是唐朝,巔峰時期的耕地,都只有5億畝左右。明朝農業大發展,新開辟出許多土地,全國耕地面積也只有8億多畝。幾百年后的新中國,再次農業大開發,把北大荒變成北大倉,全國耕地面積也只有18億畝。
隋朝50多億畝耕地是什么鬼?
錢謙益解釋說:“隋文帝挾開國之威,命令清理天下田畝。全國官員為了政績,便大肆虛報數量。臣等估算,隋文帝雖然下令均田減賦,致力于推行仁政。但如此虛報田畝,農民所需繳納的賦稅,至少比隋朝開國之前提高了三倍。到隋煬帝時,農民所需繳納的田賦,很可能是隋朝之前的十倍。”
趙瀚一手拿著快子,一手翻閱書稿,吞下口中飯菜,冷笑道:“純粹為了政績,地方官不可能如此虛報。畢竟征稅還得他們出馬,報得少一些,官員不是能多撈一些?跟政績比起來,能多貪污賦稅才更劃算。”
錢謙益說道:“此事頗為費解,臣等也想不明白。”
趙瀚翻轉快頭,指著書稿內容說:“究竟有何玄虛,你們已經寫出來了。”
“這……恕臣愚鈍。”錢謙益是真沒搞懂,總感覺隋朝地方官的行為不可理喻。
“喏,這里不是寫了嗎?”
趙瀚指著書稿說:“隋文帝、隋煬帝父子倆,在清查田畝的時候,還清查流民匿戶,均田分與百姓。奴婢等同良人,男子可得露田80畝、女子40畝,另授永業田20畝。人死之后,露田收歸官府重新分配,永業田可以傳諸子孫。這確實屬于仁政,但與此同時,皇帝下令清查天下田畝和人口。而王侯將相,又有奴婢限額的規定。如果愛卿是隋朝門閥,你覺得怎么做可以迅速兼并土地?”
錢謙益仔細思考之后,說道:“天災人禍,百姓生活無著,趁機借錢給他們。百姓還不起錢,就只能出賣土地。”
“哈哈哈哈!”
趙瀚突然大笑起來:“錢愛卿啊,錢愛卿,你怎么能用明朝士紳的做法,去生搬硬套在隋朝門閥身上?門閥如果那般良善,隋朝怕是能存續兩百年。”
錢謙益還是沒想明白:“如此兼并土地還良善?”
趙瀚說道:“我要是在隋朝做官,朝廷給我500個奴婢的名額。那我想方設法,把山中匿民招為奴婢。如果這些奴婢全是男子,就能得到4萬畝露田、1萬畝永業田。這500個男奴全死了,4萬畝露田還給朝廷,剩下1萬畝永業田就是我的。那我繼續再收500個奴婢,讓他們全都去死,我又可以得1萬畝永業田。”
錢謙益說道:“這確實是一個漏洞,但奴仆怎么也能活幾十年吧。”
“我為什么要讓他們活幾十年?”趙瀚突然表情冰冷,“我可以送他們去修大運河啊,我是門閥,督建大運河的官員,不是我的族人,就是我朋友的族人。把奴仆送去工地,讓他們三個月死光,他們決活不過半年!我有500奴婢名額,我兒子有300奴婢名額,我侄子有300奴婢名額,我族人也有無數奴婢。我弄死一批奴婢,就能獲得永業田1萬畝,我整個家族加起來,一年幾十萬畝入賬沒問題吧?”
錢謙益目瞪口呆:“這……這這也行?”
趙瀚說道:“弄死那么多奴婢,我心里過意不去啊。那就不弄死吧,將其驅趕為流民,上報朝廷說奴婢已死,其實效果也是一樣的。”
錢謙益彷佛被擊碎三觀,喃喃自語道:“難道隋煬帝修大運河,死亡無數役夫,竟是被大族活活逼死的?隋末流民遍地,也是被大族驅趕的?”
趙瀚笑道:“我可沒說,也不敢篤定,但我確實看到空子可鉆。”
錢謙益無話可說。
宋代以后的士紳大族,確實無法體會隋唐門閥的“豪氣”。那些門閥,可是有合法部曲的,不但奴仆數之不盡,還能擁有私人武裝啊。
趙瀚說道:“所以我把田分出去,就沒想著再收回來。即便明知百年之后,還會繼續土地兼并,但也不敢下令死者還田重分。若是讓死者還田給官府,一是逼得百姓隱匿土地和人口,二是官員可以對這些還田上下其手。士紳還能跟官員勾結,草管人命,逼死百姓無數,趁機收回土地,把田畝分給士紳之家!”
錢謙益的心情很復雜,拱手說道:“陛下圣明。”
一直批閱到傍晚,趙瀚終于把《歷代田畝考》批完,對錢謙益說:“拿回去,按照朱批重新修改。”
“遵旨!”
錢謙益還不能走,繼續苦等,因為還有別的稿子。
《明史》的本紀部分,也一并送來了,需要皇帝親自過目。
趙瀚先是讀了朱元章的本紀,感覺還不錯,都是正面事跡,沒有添加亂七八糟的野史。
一直看到朱棣的本紀,趙瀚終于提筆畫圈,寫道:永樂帝當為明太宗,廟號成祖,豈非改朝換代乎?
這是給朱棣降級了,成祖肯定比太宗牛逼。
什么嘉靖為了給親爹騰位子,于是把朱棣的廟號改為成祖,這種說法純粹就是瞎扯澹。
古禮為“天子七廟”,但從宋徽宗開始,就一直是“天子九廟”。
到了嘉靖時期,宗廟總共擺著九個皇帝。把朱元章的祖爺爺祧出去,剛好八個,騰出一個給嘉靖他爹。哪里還需要再祧?
真正的原因是朱棣配祭明堂,嘉靖把自己爹也送進明堂。這種做法簡直胡鬧!
由于親爹搶了朱棣的明堂香火,嘉靖為了補償朱棣,于是把明太宗改為明成祖。如此一來,朱棣就級別提升了,可以跟朱元章一起,去享受每年的郊祀——等于本該朱元章獨享的香火,莫名其妙被朱棣分潤去一半。
因此,嘉靖把朱棣改為明成祖,最大的受害者其實是朱元章……當然,朱棣如果泉下有知,肯定也非常不爽,搞得他好像亂臣賊子一樣。
接下來的明堡宗之類,趙瀚都快速掃過,在明憲宗的本紀仔細查看。
這版《明史》終于正常了,沒有萬貴妃殘害皇子,對朱見深的功績也更客觀。除了安置百萬流民之外,對朱見深在蒙古和遼東的功績,也濃墨重彩的寫出來。
畢竟建州韃子是大同新朝的死敵,曾犁庭掃穴抄了韃子老窩的朱見深,自然要被描述為雄才大略的君主。
當然,負面評價也有,朱見深到了晚期昏聵不已。
一直讀到正德皇帝的本紀,趙瀚哭笑不得:“兩軍大戰七日,竟只斬首蒙古十六級?”
錢謙益回答說:“陛下,臣等害怕弄錯,專門請教了都督府的將軍們。《明武宗實錄》應該沒有亂寫,甚至有可能在維護武宗,明軍可能比武宗實錄里死得更多。”
“你詳細講來。”趙瀚說道。
錢謙益估計真的仔細研究過,侃侃而談道:“斬首十六級,并非殺敵十六人,應該是明軍來不及割下蒙古人的腦袋。”
“此戰第一日,雙方意外遭遇,都沒怎么打,蒙古人就跑了。”
“交戰第二日,明軍王勛部被孤軍圍困。實錄記載,兩軍互有殺傷。但明軍始終被包圍,自然不可能去割首級。”
“交戰第三日,忽起大霧,蒙古人害怕被突襲,主動撤圍離去,雙方并未激戰。”
“交戰第四日,王勛應該是接到了武宗的命令,主動出城作戰,把自己當誘餌將蒙古人留下。這一日,王勛始終被圍困,援軍各部想包圍蒙古人,但一直都沒成功。而且,明軍戰事頗為不利,沒有時間去割蒙古首級。”
“交戰第五日,武宗親自上陣,想要把蒙古人圍殲。各路人馬害怕武宗有失,拼死奮戰,終于成功合兵,依舊無法包圍蒙古人。武宗的車駕都差點陷落,武宗說自己親手殺敵一人,應該也是在這個時候。明軍始終處于下風,同樣也沒什么機會割首級。”
“交戰第六日,蒙古人跑了,無法攻破明軍大陣,因此不愿與明軍作戰。”
“交戰第七日,蒙古人騎馬跑得很遠,明軍根本就追不上。”
趙瀚仔細聽完全部過程,發現確實找不到漏洞。蒙古人的傷亡,肯定不止兩位數。但明軍被壓著打,只能列陣防御,很難出去割首級,一旦割首級就要陣型混亂。因此,蒙古人傷亡再多,也可以帶著尸體從容離去。
這是標準的步兵與騎兵之戰,騎兵無法攻破步兵大陣,步兵追不上一心想走的騎兵。
嚴格來說,應該是打成了平手。
明軍的缺陷是騎兵太少,以一只孤軍做誘餌,想讓其他援軍過來圍殲。但援軍來得速度太慢,而且有些先到有些后至,包圍計劃打成了添油戰術。最后若不是朱厚照親自上場,逼得將領們只能拼命,做誘餌的王勛很可能被蒙古人圍殲。
“便這樣寫吧,《明史》的本紀沒問題了。”趙瀚說道。
錢謙益長舒一口氣。
第二日,趙瀚日常辦公,李香君突然拿來一本雜志。
如今的雜志和報紙,基本都是月刊,有些還是季刊和半年刊。這些刊物,趙瀚都是要看的,以此來了解民間的情況。
趙瀚不解道:“都月末了,怎還有新的刊物?”
李香君說:“是增刊。一些讀書人,得知這次會試,有女子報名參加,寫文章說女子科舉是牝雞司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