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6杭州辨會
806杭州辨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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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份報紙,放在趙瀚面前。
具有代表性的文章,已經被圈出來,方便皇帝快速
大致掃了一遍,趙瀚不禁莞爾:“果然,這打筆杖就如吵架,吵著吵著就歪到天邊了。”
李香君問:“陛下還要再看嗎?”
“不必了,讓他們繼續吵。”趙瀚對目前的情況非常滿意。
雖然有商賈撒錢刊載文章,雖然有大儒幫著說話,但剛開始還是落于下風。主要就是三綱五常,怎么也繞不開。而且女人應該相夫教子,獲得了絕大多數讀者的認可。
但是,中途加入了新生力量!
如今的思想界百花齊放,有些新興學派為了吸引眼球,突然加入論戰為女子發言。這些新興學派冒出來,立即牽動了敵對學派,一來二去就變成大混戰。女子是否能夠科舉做官,反而只是順帶話題,論戰的核心焦點,變成了對儒家經典的解釋權爭奪。
杭州大學,教授陳確就發起了一場辯論會,蕺山學派和姚江學派皆被邀請參加。
如今的浙江,是陽明心學之天下。
不過浙江的心學門徒,互相之間已經打出狗腦子了。
崇禎四年,劉宗周和陶爽齡共創“證人會”。由于如何“證人”的理念發生分歧,只一年時間就發生分裂。劉宗周的朋友和弟子,形成了蕺山學派。陶爽齡的朋友和弟子,形成了姚江學派。
今天發起辯論會的陳確,雖出自蕺山學派,卻屬于蕺山學派的異端!
杭州大學的師生數百人,社會學者也來了幾十個,陳確率先發言:“近日,金陵那邊有男女之辯,辯論雙方都在引經據典。為何要引經據典?因為那些是圣人之言嗎?圣人說的就一定正確?圣人,首先必須是人。如果圣人不是人,那要陸王心學做什么?陸王心學的根本,就是致良知,人人而為圣!如果圣人不是人,那人也不可能為圣,我心學一脈就不必存在了。”
此言一出,眾皆贊同,圣人必須是人,這是心學的基本理念。
接著陳確就開始亂來:“在我看來,就算做了圣人,在人性方面也與常人無異。諸君不要急著駁斥,且聽我細細道來。如果做了圣人,人性就圓滿了,就跟常人迥異了,那沒做圣人的常人,難道人性是缺漏的?人性如果有缺漏,那就不能稱之為人,只是一件像人的器具。如果做圣人,就是脫離常人的人性,我看這個圣人還是不要做的好!”
“一派胡言!”
劉汋頓時大怒,指著陳確說:“你這廝背棄師門,如今又來非議圣賢,著實是不當人子!你是要做王龍溪,還是要做那王泰州?”
劉汋是蕺山學派創始人劉宗周的兒子,還跟黃宗羲是兒女親家。
如今,蕺山學派已經一分為三,黃宗羲屬于正統派,劉汋屬于修正派,陳確則是獨立派。
而劉汋口中的王龍溪和王泰州,一個是浙中王門的創始人王畿,一個是泰州學派的創始人王艮。這兩個學派,都屬于心學左派,學術觀點非常極端。比如泰州學派,宣揚世人平等、百業平等、人人可做圣人,努力工作生活就是做學問。
浙中王門曾經風靡浙江,而且是全國的心學正統。蕺山學派和姚江學派的思想,其實也傳承自浙中王門。但作為新興學派,想要崛起就得打倒權威,只有徹底推翻浙中王門,蕺山學派、姚江學派才能奪取心學道統——歷史上,姚江學派成功了,別稱“陽明學派”。
今天在場的學者,看似只來自兩個學派,其實已經分裂為六七股勢力。
他們辯論男女問題是假,趁機爭奪心學道統是真!
“我認為陳乾初(陳確)說得有道理,”史標突然站起來,“圣人就該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沒有七情六欲的不是人,也不是圣人,而是天上的神仙!”
史標突然支持陳確,這讓很多人都沒想到。
歷史上,史標是姚江學派的第三代主講,他此時的觀點,明顯有成為門內異端的征兆。
“咳咳!”
沉國模突然咳嗽起來,弟子們立即大喊肅靜。
沉國模是姚江學派創始人之一,也是浙江心學資格最老的前輩。他沒有看向親傳弟子史標,而是面向眾人說:“今日的辯論,是女子可否科舉做官,不要議論圣人是否為人。”
面對前輩,陳確一點面子都不給:“不論圣人,就是緣木求魚。男尊女卑的說法,全都來自于圣賢經典,如何能繞開圣人來討論?何謂儒學,何謂圣人之學?在我看來,知錯能改,便是圣學。錯了就是錯了,改過來便是。圣人也有錯,我們這些圣學門徒,有責任去幫圣人改錯!”
史標附和道:“此言大善!”
“胡鬧!”
沉國模呵斥道。
史標轉身朝恩師拱手作揖:“先生,弟子今日并非要背棄師門,但弟子確實是這般想法。圣人也是人,圣人也有錯,只要改過來便好了。”
陳確繼續說道:“先不說圣人是否有錯,如今的儒家經典,真的就是圣人所言嗎?《大學》一文,我看就是偽作!”
“鏘!”
劉汋拔劍出鞘,指著陳確說:“豎子,我與你勢不兩立!”
劉汋的父親、陳確的恩師劉宗周,主要學術成就正是來自《大學》。此時此刻,陳確居然說《大學》屬于偽作,直接就把劉宗周的思想根基給刨了。
“老師息怒!”
眾弟子連忙拉住劉汋,生怕他真的沖上去砍人。
之前還贊同陳確的史標,此刻也開始反對:“乾初兄,我雖然贊同你的圣學觀點,但《大學》不可能是偽作!”
陳確踱步走到辨場中央,負手而立說:“《大學》必是偽作無疑。就算不是偽作,也有諸多錯誤。《大學》說‘知止于至善’,這何其荒謬?我認為,道無盡,知亦無盡。世界之博大,宇宙之寬廣,哪里有什么至善可言?這里的至善,不是那里的至善。今日有今日的至善,明日有明日的至善。孔孟時候的至善,不一定是大同新朝的至善!”
史標卻說:“大道萬千,殊途同歸。大道就是至善,從來沒有變過。”
兩個背叛師門的家伙,剛剛還互相贊同,現在卻又爭論起來。
陳確問道:“男女之道,是否為大道?你可贊成女子科舉做官?”
史標回答:“我贊成女子科舉做官,但不認為男女是大道。男女之道,只是大道之下的小道。小道是可以變的,古時不能人人讀書,古時耕田只能靠男人。現在世道變了,人人都可讀書,女子也能到學校讀書,女子也能耕地做工。既然世道變了,男女之道也要變。女子付出更多,得到的就該更多,女子科舉做官并不荒謬。”
陳確笑著說:“那咱們今日就收起異議,一起跟這些腐儒辯論!”
“甚合我意。”史標立即跟陳確達成共識。
在場全都是心學弟子,學術分歧卻一大堆。如果硬要說有啥共同思想,無非兩個而已:第一,王陽明是圣人;第二,佛門害人不淺。
大部分心學門徒,雖然帶有禪宗思想,卻基本主張“辟佛”,激進者甚至主張“滅佛”。很多心學出身的明代大臣,都有搗毀寺廟的事跡,逼迫和尚還俗,把廟田分給百姓,寺廟的木材和石塊拿去修學校。
姜希轍突然站起來,這貨也是蕺山學派的代表人物,目前在會稽縣中學做老師。他立即駁斥二人觀點:“世道確實在變,但大道不變,男女之道也是大道。陛下有格位論,也贊同男女有位格之別。男女之別,天性使然,這是亙古不變之理。你們說女人可以讀書做工耕田,不過權宜之變而已。等我大同中國興盛了,男人就能做完這些,女子的天性該是相夫教子才對!”
歷史上的姜希轍,以縣學教授的身份,做了滿清的代理知縣。鄭成功率兵殺來,這貨居然募兵守城,硬是守到八旗援軍抵達,導致鄭成功兵敗撤出浙江。
史標嗤之以鼻,冷笑道:“儒學有性理之論,我只聽說過性善、性惡,沒聽說過性什么相夫教子的。”
“哈哈哈哈!”
圍觀辯論會的杭州大學生,集體爆發出一陣哄笑。
姜希轍卻說:“天地萬物,秉氣而生,皆有其性。我所言性者,非善惡之性,實乃萬物天賦秉性。水柔,是秉性。石堅,是秉性。男為剛,是秉性。女為柔,是秉性。女子生來主內,就該相夫教子、侍奉公婆,這就是女子的天賦秉性。一旦違反,便是陰陽顛倒。”
一個杭州大學的學生站起來:“非也,非也。水雖至柔,卻可化冰為堅。金石雖堅,卻可煉化為水。此物理之道,學校老師有講的。姜先生,你沒學過物理,切莫胡亂以此舉例。”
姜希轍的腦筋轉得很快:“水凝堅冰,金石煉水,并非常態,只是權宜之計。只要溫度正常了,水還是水,石還是石。就似女子讀書耕田,也是權宜之計,等天下人丁興旺了,便不用再勞累女子耕田。”
又一個大學生站起來:“女子紡織你怎不說?早在前明時候,就有許多女子做織工。那時人丁興旺,女子同樣出來做工!這可不是什么權宜之計!”
姜希轍說道:“男耕女織,也是天性。女子做織工,天性使然也,無非是從家里到了工廠。我認為,只要是紡織工廠,就只能有女工,不能有男工,此男女有別也。就算有男工,也不可與女工同處一室。”
剛才那個大學生憤怒道:“你沒生在窮苦人家,我卻是浙南山區出來的。山區貧苦,我父我母,一般做活。母親晚上要紡紗,三餐要煮飯,白天要去耕地,閑暇之余還要砍柴。而今流行家中養豬,除了喂雞養鴨之外,我母還要打豬草、煮豬食。母親這般辛苦,為何到了你口中,女人就該相夫教子?我母若只相夫教子,我早就餓死了,更何談去讀書,更何談公費考入這杭州大學!”
“說得好!”
一些貧寒出身的學生和學者,立即為這段話喝彩助威。
很快,越來越多學生加入討論。他們本是來圍觀的,卻忍不住發表意見。這些學生,明顯思想更開放,大部分都支持女子科舉做官。
也別扯女子科舉,會占了他們的進士名額。他們自己就是大學生,知道女學生很難畢業,基本都在畢業之前嫁人結婚去了。更何況,他們喜歡學校里有女生,每個女生都是寶貝,即便長得丑也被群寵著,他們非常愿意幫著女生說話。
有了這些大學生,辯論形式開始一邊倒。
或者說,因為發言者太多,這場辯論會已經進行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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