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密。
這里就是個火藥桶,明代的西南邊境叛亂,或多或少都跟孟密有關聯——它是此時最大的翡翠生產基地。
隨便舉個例子,萬歷皇帝往全國派出礦監稅使,西南土司也沒能逃過這遭。當時,太監楊榮鎮守云南,在孟密新開翡翠礦山,因為分贓不均,直接引發一場叛亂,繼而礦工又爆發起義。孟密土司幫太監擦屁股,斬殺數千人,依舊無法平息。
萬歷朝廷決定派兵平亂,但缺糧缺錢,最終只能作罷。自此之后,土司們看到大明的虛弱,徹底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就連幫太監擦屁股的孟密土司也反了。
此時此刻,數千礦工,東一坨西一坨站立。
孟密土司思曠,全身著甲開始訓話:“漢人就要殺來了,你們也曉得,漢人最是殘暴不講理。現在把你們編為軍隊,立大功者不再做礦工,立小功者可以做工頭……只要守住一個月,緬王就會派援軍過來。只要守住三五個月,到了夏天,漢人自會退兵!”
一件又一件簡陋武器,發放到礦工手里。也有些礦工沒領到武器,繼續使用采礦工具。
這些礦工,很多都是搶來的奴隸,有的甚至是來自云南的漢人。
他們雖然被孟密土司剝削,但還沒有到造反的地步。反而是漢人官員的殘暴,一直刻在礦工們的基因里,已經成了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童謠。
西南土司叛亂,有一半的鍋,應該由地方官員和太監來背,很多時候都是被生生逼反的。
“殺漢匪,得活命!”
思曠帶頭吼了幾句,數千礦工竟然跟著大喊。
思曠身后,還站著2000多土司兵。其中800人,全副武裝,盔甲俱備,堪稱精銳。
果然,還是礦主有錢啊。
守著17世紀全世界最大的翡翠基地,孟密土司有的是銀子裝備軍隊。
然而,思曠注定等不來緬甸援軍,因為更北邊的八莫,才是真正的緬北戰略要地。緬王的援軍,注定會優先前往八莫。
兩百多艘巡檢緝私船,臨時充作運送輜重的船隊。數百艘民間征調的商船,載著一萬多巡檢兵,浩浩蕩蕩殺向孟密土司駐地。
思曠站在城頭,看著密密麻麻的船只,頓時又驚又怒。
自己一個小土司,用得著這么多兵來打嗎?你們有這么多兵,為啥不從騰越出發,直接去打戰略要地八莫?只要打下八莫,順江而下就能直取緬甸首都啊!
很簡單,攻打八莫的軍隊更多,而且是從大金沙江和大盈江兩面夾擊。
“父親,要不要投降?”思轟已經被嚇到了。
思曠說:“不能投降,一旦投降,翡翠礦就沒了。漢人皇帝,肯定要派太監來,把咱們的礦山全都占去。”
脫離大明之后,占領礦山才幾十年,思氏土司已經過慣了有錢日子,寧愿戰死都不想再過沒礦的生活。緬王多么仁慈啊,每年送點錢就打發了,漢人來了可是會搶礦。
思轟說道:“可是我們打不過啊。”
思曠說道:“守住城寨就行,只要守一兩個月,緬王大軍肯定來救援。”
思轟滴咕道:“咱們這里,都有這么多兵來打。恐怕八莫那邊敵軍更多,緬王的援軍……”
“莫要胡說,安心守城!”思曠呵斥道。
城外,巡檢師已經在扎營,帶路黨思容說道:“將軍大人,孟密城寨里,頂多能有兩三千兵,把礦工全拉來守城,兵力也就七八千。天朝的火炮,應該對準南面城墻,那里以前是塌過的,肯定不如其他幾面堅固。”
師長潘楷微笑贊許:“若能攻下此寨,你當記頭功。”
思曠和思容,以前是一家人。
他們各自的爺爺,分別叫思仁和思忠。
兄弟爭位,思仁獲勝,思忠投了緬甸。
其中還夾雜著倫理愛情故事,思忠帶著緬甸軍隊殺來,思仁隨母親一路逃跑。半路上,思仁求娶弟媳(思忠之妻),母親堅決不同意。母親帶著弟媳跑路,思仁竟然率領象兵追殺,想從母親手里把弟媳搶走。由于沒搶到,一怒之下,思仁也投靠緬甸。
思仁更受緬王重視,繼續做孟密土司。更先投緬的思忠,等于啥都沒撈著,母親和妻子還被大明控制……
“攻城之時,末將愿做先登!”思容熱切求戰,想了結三代人的恩怨,同時也想獲得朝廷青睞。
潘楷果然很滿意,贊賞道:“君真乃忠勇之輩也。”
接下來又是無趣的攻城戰,幾十門火炮,對準曾經倒塌過的南面城墻。
簡陋的土石混合城墻,根本經不住炮轟,只一天時間就出現大裂縫。
大同軍的火炮太恐怖,思曠感覺無法再堅守,于是把愛將孟采叫來:“明天出城決戰,你的任務最重要。全軍都會掩護你的象兵部隊,一定要抓住時機,騎著大象踩亂漢人的軍陣!”
“保證把漢人踩成肉泥!”
孟采的父親,跟明軍打過仗,知道漢兵沒啥戰斗力。
更何況,孟密土司愈發有錢,軍械裝備比以前要好得多。這貨披上一身鎧甲,再騎上戰象,就覺得自己天下無敵了。
翌日,清晨。
大同巡檢兵正要出營列陣,潘楷突然得到消息,城內守軍居然開啟城門了。
守軍離城二里地列陣,中軍前陣是普通土司兵,其后便是象兵和土司精銳,兩翼排列著數千礦工部隊。
“孟密土司瘋了吧?他難道想用戰象,來硬沖我的火炮火銃?”潘楷手持千里鏡,完全搞不懂敵將在想啥。
土司軍陣徐徐前進,兩翼的礦工稍顯混亂。
潘楷對炮兵指揮官說:“所有火炮,全部對準戰象。”
土司軍隊還在前進,而暫編的巡檢師沒有騎兵,全都步兵在那兒列陣等待。
“試炮!”
“轟轟轟!”
十多發炮彈打出,已經打得土司前軍有些亂了。
“穩住,戰象沖過去就贏了!”思曠大吼,親自鼓舞士氣。
土司部隊,又前進一百來米。
“齊射!”
“轟轟轟轟!”
數十發炮彈,全部朝著戰象射擊。
震天響的炮聲,已經讓戰象焦躁不安。隨著炮彈不斷落下,三頭戰象被直接命中,而且其中一頭還沒死。
那頭被擦傷腿部的戰象,瞬間就發狂起來,不聽騎手的命令,在自家軍陣里胡亂沖撞。戰象附近全是土司精銳,當場踩死撞死十多個,其他土司兵被搞得無所適從。
“快快沖過去!”
思曠大喊。
然而,最前方的普通土司兵,已經被一輪炮擊打蒙。他們十多年沒打過大仗,哪里扛得住數十門火炮齊射,超過半數嚇得直接撒腿就跑。
潘楷下令:“全軍上前!”
“轟轟轟!”
步兵前進的途中,又是一輪火炮齊射。
剩下的戰象也扛不住了,十多頭戰象集體發狂,無頭蒼蠅般橫沖直撞。
思曠傻愣愣看著周圍,突如其來的潰敗,完全超出他想象。他沒見過這么多火炮,也沒見過戰象被火炮打崩過。
整個緬甸地區,上一次戰象被火炮打崩,還是100多年前的卑謬之戰。葡萄牙炮手藏在半山腰,阿瓦王朝的騎兵和象兵,被緬人的騎兵引誘過去,火炮齊射之下全部崩潰。
“父親快走!”思轟大喊,卻是一頭戰象沖過來了。
思曠欲哭無淚,他賣了好多翡翠,花了好多銀子,才打造的精銳部隊啊!這么牛逼的部隊,在緬北各個土司地界,都是可以橫著走的。
巡檢師的步兵都還沒沖到火銃射程,土司大軍已經開始潰散。
兩翼的礦工部隊,扔下武器轉身就逃。中間的普通土司兵,被火炮打得士氣為負數。而那些精銳土司兵,完全是被發狂戰象給踩崩的。
夜郎自大的象兵統帥孟采,直接被自己戰象掀飛,狠狠摔在地上之后,又被戰象給踩了一腳。
思曠、思轟父子倆,騎著滇馬奔逃。
他們不敢回城,舍棄家人,繞城而走,想逃進東邊的河谷山嶺之中。
巡檢師僅有的十多騎,本來屬于哨探,現在全速追擊而去。
潘楷再度重申軍令:“莫要胡亂殺人,多抓俘虜,全拿去做礦工!”
明中期開始嶄露頭角的翡翠,這幾年被炒得價錢更高(趙皇帝喜歡翡翠)。而孟密又是最大的翡翠出產地,打下這里絕對夠賺,每個礦工都是寶貝啊。
這路巡檢師拿下孟密,休整一日就要再度開拔。
接下來的行軍路線,先是坐船向北原路返回,進入支流折道向西南,接著棄船翻山越嶺往西,出了大山便是尹洛瓦底江的上游。
只要巡檢師到達那里,就算按兵不動,都能切斷八莫緬軍的退路。若是沿著江岸向北,則能配合兩路友軍,對八莫形成三面夾擊之勢。
八莫及周邊據點,正是清緬戰爭的核心戰場,清軍和緬軍圍繞那里打了好幾年。
如果黃幺大軍與緬軍僵持住,這支滅掉孟密的巡檢師,直接抄后路去圍攻,阻斷糧道都得把緬軍給餓死。
潘楷率領巡檢師,足足在山里行軍一個多月,因水土不服而病倒的士兵就有三百多個。
然后,他在尹洛瓦底江邊,看到大同軍的運糧船。
“黃都督打贏了?”潘楷攔下運糧船問。
船長笑著說:“好幾天前,黃都督的大軍就去南邊了。”
潘楷頓時無語,他以為自己包抄敵人后路,肯定能夠立下大功。可哪曾想到,自己的戰斗只打了三天,剩下的時間全部在行軍,最后連一口熱狗屎都沒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