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時選創立的微積分,最初是極不嚴密的,在邏輯和推導上都有漏洞。
他說自己能用微積分計算十二平均律,也有些吹牛的成分。因為使用這種方法,不僅需要微積分和解析幾何,還得深入研究機械波。
這幾年,中國的數學家們,一直在合力完善微積分。
有的學者從動力學著手,有的學者從純幾何探索。關于無窮小的定義,同樣困擾著他們。即便趙瀚親自下場,說無限小量是極限為0的函數,依舊有數學家表示不服氣。
對于各種術語的命名,也讓趙瀚看得腦殼疼。
導數還沒被正確定義,連續變量被稱為“遷量”,遷量的導數叫做“遷數”。類似的術語出現特別多,再加上五花八門的符號,趙瀚沒有時間去研究,如今的《數學學報》他已經看不懂了。
“你好,蕭掌院。”帕斯卡抱拳問候。
蕭時選身為欽天院的掌院,但極少參與行政工作,日常管理都扔給副院長。他甚至都沒見過帕斯卡,疑惑道:“閣下是?”
帕斯卡回答:“我的漢名叫鮑思科,中國話說得還不好,別人說得太快就聽不懂。”
“請坐吧,有什么事?”蕭時選不喜歡浪費時間。
帕斯卡拿出太監的手稿:“這是一位先生的成果,請蕭掌院看看。”
蕭時選點頭:“我會看的。”
“我走了。”帕斯卡起身便走。
蕭時選沒有覺得此人無禮,反而很對他的胃口,都是不喜歡客套和廢話的。
蕭時選繼續做著自己的研究,一直到中午吃飯,他才把這些手稿拿起來翻看。剛開始還沒啥,看著看著,他就完全放下快子,一口氣讀到半下午。
當今的中國數學界,好多人都在完善微積分,王忠的這份手稿也是如此。
王忠主要有兩大成果:給出連續性與導數的恰當定義,提出序列和級數的正確概念。
“叮叮當!”
蕭時選搖動桌上的鈴鐺,助手兼學生立即進門:“先生,有什么吩咐?”
“咱們院是不是新來了一個姓鮑的番人?”蕭時選問。
助手說:“是的,叫鮑思科。”
蕭時選又問:“有沒有一個叫王忠的?”
助手仔細思索,最后搖頭:“好像沒有。”
“把鮑思科叫來……算了,我自己過去。”蕭時選拿起手稿出門。
翌日。
王忠被帕斯卡帶去欽天院,他雖然在這里工作了十多年,但今天卻顯得異常緊張。
進入內院,看到一群博士、碩士、學士和研究生,全都站在院子里不說話,王忠嚇得脖子一縮,腰桿不由自主的彎下去。
“啪啪啪啪!”
蕭時選帶頭鼓掌,余者也都鼓掌歡迎。
漢字中的“抃”,就是鼓掌的意思,先秦時候便有聽音樂而鼓掌的習慣。
王忠哪里體會過這種待遇,他十二歲就在南京做太監,十七歲之后又一直做雜役。從來沒人正眼瞧過他,有幾次向人請教學問,迎來的卻是冷嘲熱諷。若非帕斯卡表現得好說話,他連帕斯卡也不敢請教。
掌聲響起的一瞬間,王忠渾身都輕飄飄的,走起路來彷佛踩在云朵上。
周圍的人雖然在鼓掌,但鄙視者有之,嫉妒者也有之。讓他們給一個前朝太監鼓掌,更多是在給蕭時選面子。
當然,誠心鼓掌者也有,但數量并不是很多。
蕭時選上前拉著王忠的手:“我執掌欽天院至今,不料院內藏龍臥虎,一直到昨天才發現。等閣下的文章發表,我就奏請陛下,給你一個學士頭銜。”
“多……多謝掌院提攜。”王忠激動得渾身哆嗦。
蕭時選又說:“你把自己的成果,都當眾演算一遍。數學館的同仁必須聽,其他館的同仁也可以聽。”
帕斯卡跟著進去,坐在人群當中,看著王忠演算學術成果。
他喜歡這里,喜歡這種氛圍。
在法國那邊,目前只有一個法蘭西學術院。里面的院士以文學家為主,建院初衷只是為了研究、完善、推廣法文。
至于法國的科學家,都在家里悶頭研究,想要交流只能靠通信,或者是閱讀對方發表的論文。
中國這里真好啊,許多科學家都聚在一起,隨時隨地都可以交流討論。
其實中國各省也有,并非全在南京,他們交流也靠通信。
各地學校的老師,就有一些身兼兩院職務。當朝長公主趙貞芳,雖然遠在天津,而且不再做老師,但一直是欽天院碩士,每年都有學術論文發表。
半個月之后,新一期《大同月報》出爐。
王忠的事跡,赫然登上第二版新聞,并迅速成為南京的熱議話題。
一個前朝太監,竟也能做官當學士?
簡直聞所未聞!
老百姓關注的焦點,是這個前朝太監,因為學術貢獻巨大,獲賜玄武湖邊的一處小院。
于是就有了這種鼓勵孩子學習的話語:“乖兒啦,你可要好生讀書,多用功學那個算術。太監算賬算得好,萬歲爺都賜了小宅子,你今后肯定能弄來大宅子!”
與此同時,媒婆也開始登門。
正經的閨閣少女,肯定不愿嫁給閹人,但帶著孩子的寡婦愿意啊。
王忠擁有官身,而且沒有子女,寡婦嫁過去之后,不但生活有了著落,孩子也不會受虐待。
接待了好幾個媒婆,王忠被說得心動了,他也想家里有女人作伴,他也想為自家留下香火。
終于,王忠問眼前的媒婆:“你說的這個袁氏,可愿讓孩子改姓?”
“改啊,肯定改!”媒婆笑道。
“我本姓馮……”王忠突然收口,覺得沒必要跟媒婆說這些,繼續問道,“這袁氏把兩子一女都帶來,她的公婆愿意嗎?”
媒婆說道:“她本是江蘇人,公婆早就染疫死了,丈夫也是瘟疫死的。后來改嫁給一個鰥夫,來到南京投親戚,沒過幾年丈夫又死了。老婆子也不瞞王大人,街坊都說她克夫,改嫁都嫁不出去。可人家找先生算過,不是她命硬,是她兩個丈夫福薄。這袁氏啊,做家務活是一把好手,兒女也都教得孝順,娶回家里肯定和和美美。”
“勤快就好,孝順就好,呵呵。”王忠越聽越滿意。
他不僅要有老婆了,而且還有三個孩子,賢妻在堂、兒女雙全,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命硬克夫?
老子是太監,把大明朝都克沒了,不照樣活得好好的,誰還能比我的命更硬?
掏出幾十文賞錢,親自把媒婆送出去,王忠的心情歡快雀躍。他不禁挺直了腰桿,常年卑躬屈膝,導致有些駝肩,此刻似乎連肩膀也變直了,笑著自言自語:“這新朝是真好啊,萬歲爺也是好皇帝,咱也能堂堂正正做人了。”
帕斯卡的宅子離他不遠,王忠已經把這洋鬼子當朋友,興沖沖的跑去分享心中喜悅。
“王學士來啦,快請進!”開門的仆人,是另一個太監。
前明留下的太監不少,許多都在各個衙門打雜,算是新朝給他們留一口飯吃。
王忠認出了此人,拱手道:“張兄弟。”
“不敢,不敢。”張姓太監腰桿更彎了,兩只眼睛里寫滿羨慕和崇拜。
這人專門去買了報紙,想知道王忠為啥能做官。結果除了文字報道,其他的內容如同天書,半點也看不懂,連嫉妒之心都生不出來。
帕斯卡請王忠進去坐,桌上不再擺放《中國哲學與倫理》,而是放著一本《三字經》,外加一套《大同字典》。
“鮑兄弟,我要討老婆了。”王忠開心說道。
帕斯卡問:“老婆是什么?”
王忠解釋:“老公是丈夫,老婆是妻子。”
“哦,”帕斯卡恍然大悟,笑著說,“祝賀你。”
王忠問道:“你不討老婆嗎?”
帕斯卡回答:“女人很麻煩,會耽誤我的時間。”
王忠瞬間無語。
帕斯卡突然說:“王,我在中國朋友不多,能請教你一些問題嗎?”
“你講。”王忠說道。
“在歐洲,世界是神創造的,男人是神用塵土造的。中國有這種傳說嗎?”帕斯卡問。
王忠笑道:“前兩年,陛下命令翰林院,編印了一本《華夏神話集》,鮑兄弟可以去買來看看。在我們這里啊,天地最初是混沌的,樣子像個雞蛋一樣。混沌中孕育了大神盤古,他天生有一把斧子,就把混沌噼開了……”
王忠連續講了好幾個神話故事,帕斯卡聽得入神,并與西方神話相對比。
大禹治水?諾亞方舟?
為什么東西方神話,都有一場大洪水?
帕斯卡敏銳的感覺到,歐洲和中國有著本質區別。西方人遇到洪水,是坐著船跑路茍活。而中國人遇到洪水,是齊心協力去制服它。
這里的人,沒有原罪,也不需要贖罪。
“你們真的信仰天空和祖先嗎?”帕斯卡說出疑惑。
艾儒略在《中國哲學與倫理》中,說中國人對佛教和道教的信仰都是假的。中國人真正信仰的,只有天空和祖先。而天空,也不是抬頭可見的天空,是孕育萬物、掌控萬物的類似神靈概念。只是類似神靈,又不是神靈,更像有了意識的宇宙。
王忠笑道:“老天爺跟老祖宗,這可定要信啊。”
帕斯卡若有所思。
這貨身為數學家和物理學家,來了中國之后,似乎想全心研究哲學,趙瀚知道了怕是要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