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
瀑布轟鳴,水珠迸濺。
橫生的礁石上,裴凌彈奏完之后,收回手臂,便一動不動的坐著。
時間倏忽變快,如電如夢。
西天殘霞甫有彌漫之意,瞬息黯淡湮滅,彈指暮色漸濃,山嵐四起,夜幕剎那降臨。
頭頂云間的龍族最先反應過來,轉眼間云山坍塌、云海生波,巨大的軀殼掀動滾滾云霧,飛騰而去。
龍族貫空去后,一輪皎月冉冉而升,如霜月華潑灑萬里。
群山巍巍,風息水止,清寂間偶聞沆瀣滴答。
山水如畫卷,從四面八方奔騰而至,簇擁著盤坐石上的玄衫人族。
漸漸的,其他生靈亦從仙曲的余韻里回過神來,惘然離去。
山巔靈獸閉上張了一整天的巨口,品嘗著八方來風,一步一回頭的走下山崖;水底靈魚倏忽躥出淤泥,渾身鱗片熠熠生輝,悵然若失的急速來回游弋;枝頭雀鳥猛然加速,將仍舊沉浸在仙曲中的蟲豸一口吞下,繼而振翅沒入蒼茫山林……
流水叮咚,似光陰悄轉。
黑夜很快過去,東方一抹魚肚白徐徐暈散,須臾,一輪煌煌大日升起。
跟洪荒之戰時的情形不同,眼下這段歲月,白晝只有一輪大日,朝輝明媚而溫煦,于眾生萬物,沒有任何摧折毀滅之意,大日真火照徹萬水千山間,德澤全地。
卻不知道是洪荒本來便是如此,十日齊升乃是洪荒之戰時候的天地大變?還是“厭墟”仙尊實驗的緣故?
正當裴凌思索之際,急速流逝的時間,忽然恢復如常。
他的身體也在系統的操控下,再次撥動琴弦……
美妙無比的樂聲,伴隨著仙琴的緩緩彈撥,再次響徹這方天地。
仙曲冉冉,沁入肺腑,山水草木,生靈亡者,所有一切,皆在不知不覺中,沉醉曲中,忘乎所以……
洪荒。
建木。
九條雄偉無比的藤蔓,彼此糾纏,擰成一根壯麗得難以想象的巨索,蜿蜒上升,穿過云山霧海,沒入青冥。
其枝干遒勁滄桑,樹皮褶皺崎嶇間,如山如谷,有琪花瑤草搖曳其間,似自成一隅。
又有繁茂枝葉蓬勃蓊郁,輝映如畫,縫隙中可窺飛瀑靈泉,水汽沛然。
磅礴靈機,縈繞整個樹身,似云煙翠嵐,逶迤如帶。
有大道沿著藤蔓蜿蜒入深,通往蒼穹之上。
云間仙宮若隱若現,黃霱叆叇。
此刻,建木之下,一名穿著藍底蹙金禮服的龍角青年男子,正認真整理著儀容儀表。
在其面前,設一供案。
供案由一整塊無瑕靈玉雕刻而成,鑲嵌著諸多雜寶,望去寶光閃耀,瑞氣千條。
其上靈果如云,又有無數珠光寶氣的天材地寶,皆美輪美奐,置于玉盤之中,彼此輝映,璀璨奪目。
濃郁的靈機,令供案周遭,虛空生花,靈草如云。
又有山岳般巨大的銅鼎,矗立在側,鼎中靈香插滿,燃燒間煙氣流轉如潮水,彌漫整個建木之下。
身著禮服的龍角青年男子身后,龐大的水族隊伍排列整齊,猶如軍旅。
其中最前面的,是數名藍衫銀繡的鮫人,這些鮫人皆容貌俊美無儔,渾身縈繞著薄紗般的水汽;鮫人之后,則是一群形貌各異的蚌族,其類人,唯獨背生雙殼,粗看如羽翅,細查之下,方覺盡是海中珍類,五色斑斕,折射諸多華彩;又有半人半蛇,蛇軀龐大類龍,花紋怪誕,唇露尖齒,袒胸露乳間涂抹絢麗油彩;還有數名龍龜,狀若人族中年,頷下長須隨風飄動,背負龜殼,攏袖而立……
此刻,整個隊伍鴉雀無聲,紛紛望向為首的龍角青年。
那龍角青年確認袍衫佩飾無誤后,卻是無心理會諸多下屬,而是時不時的,望向建木之上。
其神情焦灼之中透著忐忑,似度日如年。
沆瀣紛紛,山花搖曳,時間緩緩流逝。
轉眼,月華退去,白晝將至。
龍角青年眉宇間躁意更盛,幾乎直勾勾的望著建木之上,挪不開視線。
這個時候,一名氣息完美、修為是正仙的鮫人悄然出列,移步上前,湊近龍角青年,非常小心的說道:“宗競兄,此次下界的,究竟是哪一位?”
“倉促之下,我等準備有限,也不知道等下貢品夠不夠……”
那龍角青年聞言,面色頓沉,立時冷然叱道:“混賬!”
“不是讓爾等準備全族最好的貢品?”
“這般時候,還敢怠慢!”
“等下若是那位動怒,本座可管不了你們的死活!”
聞言,那鮫人正仙頓時不敢作聲,他是鮫人之中的王族血脈,名為“齊齋”,仙職乃是管轄整個海域之中,全部的天材地寶,因王族出身,幼年被族中長輩送往龍庭入學,與面前的龍角青年男子,有過同窗之誼,向來關系不錯。
而面前這龍角青年男子,名為“宗競”,乃是龍族一位金仙老祖“麗澤”的十二世侄孫,由于頗受“麗澤”寵愛,爭取到了執掌洪荒降雨的仙職。
此刻出現在這里的,齊齋之外的鮫人,亦有著大大小小的仙職在身。
略遠處的蚌族,則是世代執掌洪荒眾泉,是水族之中的大族之一;還有半人半蛇的水族,仙職管轄著整個洪荒的河流;而龍龜一族心思縝密,長于案牘,歷來為龍族子嗣的副手……
除卻這些有著仙職在身的仙人外,隊列最后方,還有一些尚未成仙的水族,絕大部分是大乘,只有寥寥數名氣息格外年輕、神清骨秀的天驕渡劫期……
此次龍族前輩下界視察的突兀,所有水族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接到宗競吩咐后,皆匆匆忙忙趕到此地,倉促間根本無瑕多思,生怕一旦遲到,后果不堪設想……
這般情形之下,哪里來的時間準備萬全的貢品?
此刻,許是見齊齋上前搭話,蚌族之中,一名正仙同樣走上前去,行禮道:“宗競大人,不知此次下界視察的前輩,是龍族的哪一位前輩?”
“這些年來,屬下受命打理洪荒東域的所有泉水,一直兢兢業業,盡忠職守,不敢有絲毫怠慢。”
“正所謂,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不知宗競大人能不能幫屬下在龍族前輩面前美言一二,也好讓屬下能為龍族更多的分憂解難?”
宗競聞言,冷冷看了這名蚌族仙人一眼。
此次龍后下界,雖然說是以視察此界眾水為理由,但真正的目的,卻是為了替祂解決違逆天綱之事……
祂現在自身都難保,哪里還顧得上這蚌族?
而且,祂便是因為一時失職,誤了降雨的時辰,才違逆天綱。
若是讓龍后知道,這蚌族仙人執掌東域眾多泉水千百年來,一直兢兢業業,毫無錯漏,豈不是顯得祂玩忽職守、特別廢物?
想到這里,宗競淡淡說道:“此番貢品準備不佳,我族前輩不責怪你我,已經是邀天之幸,若是還想得寸進尺,這后果,你可承擔得起?”
蚌族仙人一怔,連忙說道:“是!屬下孟浪了,還請宗競大人莫要見怪。”
話剛剛說完,其身后一名半人半蛇的仙人游弋而至,一臉生怕被落下的表情,匆匆說道:“宗競大人,屬下負責南域河流,已經在這個仙職上待了三千年之久!”
“大人可否為屬下引薦此番下界的龍族前輩?”
“若是屬下可以由此前往上界,經歷仙劫,晉升掌道仙官,定然永生永世,不忘大人提攜之恩!”
宗競不冷不熱的說道:“那位身份矜貴,本座也說不上話!”
話音方落,幾名龍龜猶豫著靠近,道:“宗競大人……”
“此番下界的龍族前輩……”
就在眾多水族圍著宗競試圖打探更多此番下界龍族前輩的消息時,東方曉色漸露,一輪大日,煌煌而升!
霎時間,建木似染上了一層赤金之意,靈機大盛,輝煌奪目。
與此同時,浩蕩青冥里,一座巍峨縹緲的仙宮,轟然洞開!
有仙姿佚貌的天女手持羽葆華蓋,魚貫而出。
再后面,則是八列彩衣仙姬,襟飄帶舞、臂挽花籃,玉手輕拂間,團團靈花灑落虛空,化作沛然靈雨,攜馥郁芬芳,滋養眾生萬物。
仙姬衣袂飄飄,隨后有樂工百名,橫笛抱琴,絲竹聲聲,縹緲空靈。
爾后是十六頭體型龐大、氣息兇暴的水麒麟,身負金韁,拉著一乘山岳般的巨大輦車。
那輦車由赤金般的靈材打造,鑲嵌無數寶石,鏤刻繁復圖紋,四周垂落鮫綃珠簾,鮫綃輕軟如薄霧,隱約可窺見一名身段曼妙的華服龍角女子趺坐其中,其氣度雍容華貴,威儀天成。
縱然高踞青冥之上,仍舊令建木之底的宗競以及全部水族,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威壓,仿佛祂們理所當然匍匐在地,永生永世對這位華服龍角女子俯首帖耳,恭敬溫馴。
輦車甫現,虛空中立時響起浩大的水聲,仿佛萬水奔騰,海潮澎湃。
整個建木之上,無數草木、飛瀑、靈泉紛紛而動。
一見這等光景,宗競與齊齋等眾多水族,立時閉口不言,迅速整理隊伍,垂首斂袖,不敢繼續仰望建木之上。
齊齋等人心中又是詫異又是期待,此次下界的龍族前輩,儀仗盛大,氣息亦極為恐怖,隨著輦車的下降,祂們甚至無法站立,不得不趴伏在地,以額貼地。
這般威勢,定然身份矜貴,位高權重!
卻不知道祂們有沒有機會,得到這位龍族前輩的賞識……
心念電轉間,大水浩蕩之聲自建木上急速下降,很快,便已來到祂們近前。
此番下界的龍族前輩,已然臨塵!
所有水族,頓時都緊繃起來,屏息凝神的等待著宗競的反應。
此刻,宗競上前,恭敬無比的跪倒,直接磕了三個頭,爾后小心翼翼的說道:“晚輩宗競,恭迎龍后娘娘下界!”
“愿娘娘早悟至理,道行精進!”
龍后娘娘?!
在場水族,頓時大驚失色,整個軀殼,都不由自主的戰栗起來。
龍后娘娘親自下界視察?!
下界到底發生了什么大事?
竟然驚動了龍后!
水族們驚愕萬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急忙跟著說道:“屬下……不,小仙恭迎龍后娘娘!”
“愿娘娘道行精進!”
“娘娘圣安……”
“小仙三生有幸,得以拜見娘娘……”
眾多水族由于太過震驚,本來應該整齊劃一的恭迎之語,此刻竟然說得七零八落,亂糟糟的,仿佛凡俗市井一般。
宗競頓時眉頭緊皺,齊齋等水族也在話剛出口的剎那,面色瞬間煞白,連忙閉上嘴,略作調整,這才壓著顫音齊聲說道:“小仙恭迎龍后娘娘!”
眾多如花仙姬團團環繞間,龍后抬頭,目光穿透鮫綃珠簾,淡淡掃了眼眾多惶恐的水族,沒有任何開口的意思。
侍立在輦車之畔的一名身披輕紗、氣質柔婉的鮫人女仙頓時說道:“娘娘剛剛下界,且往行宮休憩。”
“稍后再作視察。”
“爾等若是無事,先自散去!”
宗競與眾多水族聞言,暗松口氣。
宗競忙道:“娘娘下界,我等無以為敬,薄備貢物,還請娘娘莫要嫌棄。”
輦車中,龍后不言不語,沒有任何表示。
見狀,那鮫人女仙立時說道:“娘娘此番下界,重在視察,繁文縟節,毋需叨擾。”
宗競聞言,心中暗自打鼓,惱恨齊齋等水族預備不力,卻不敢在此刻發作,只得行禮道:“是!”
又說,“娘娘乃我族前輩,請容我服侍在側,同往行宮。”
鮫人女仙聞言,悄悄看了眼輦車中的龍后,見龍后沒有反對的意思,這才點頭:“可。”
“不過,伱身后這些水族,便都散了。”
“免得打擾娘娘清凈。”
宗競忙道:“是!”
旋即吩咐,“爾等都不要跟來,自去職守!”
說著,見龍后的隊伍已然啟程,連忙跟上。
縹緲絲竹聲漸漸遠去,一直到完全聽不見了,齊齋等水族仍舊匍匐在地,不敢造次。
又過了段時間,龍后的氣息,都從這方天地消失,祂們方才慢慢抬頭。
半個時辰后,所有水族,緩緩起身。
此刻,祂們皆是面色慘白,渾身上下,大汗淋漓。
龍族龍后……
宗競剛才也不跟祂們說清楚,差點把祂們全都害死!
心念電轉間,眾多水族紛紛離去,各施手段,全力返回自己的領地。
龍后親自下界視察,祂們必須拿出十二萬分的精神來應對,一旦出現任何差錯,不但對于祂們自身,連帶祂們背后的族群,都是一場大禍……
很快,建木之下,長風浩浩,再無任何生靈的蹤跡。
唯有供案矗立,靈果與天材地寶的光華,在靈香燃燒的煙氣中折射著熹微的光芒……
洪荒。
海域蒼茫,煙波萬頃。
一頭巨大的龍鯨,浮于海面,仿佛整塊陸地,大力推開重重海浪,掀動成排山濤,以迅捷之速,朝一個方向游弋而去。
巨鯨之上,山水俱全。
其中一座孤峰,被硬生生削去半截,仙力平整的廣場上,眾多仙姬簇擁十六頭水麒麟拉扯的輦車。
龍后仍舊沒有走出輦車,只端起面前的靈玉茶碗,慢條斯理的淺啜著。
輦車外,鮫綃珠簾畔,宗競畢恭畢敬的跪著,噤若寒蟬,不敢亂說一個字。
茶碗與碗蓋輕微的碰撞聲里,姒寒雍喝完了一盞靈茶,淡淡開口:“這件事情,具體怎么回事?”
聞言,宗競立時說道:“回娘娘的話,晚輩受命行雨,不敢怠慢,天亮之后,便立時出發。”
“只不過,途中經過一座空山時,忽然聽到美妙無比的樂聲……”
很快,其便將昨天發生的一切,仔仔細細說了一遍,不敢有任何缺漏。
輦車中,姒寒雍神色平靜的聽著,直到宗競再無任何補充,祂這才淡淡問道:“一名凡人彈奏的琴曲,讓你聽了一整天?”
宗競跪在地上,不敢抬頭,顫聲說道:“是……”
姒寒雍神色沒有任何變化,語氣平淡的繼續問道:“那名人族,現在在什么地方?”
宗競立時說道:“就在此地西南方向,約莫十萬里之地。”
“對了,那座空山,距離青丘很近,只有數千里。”
姒寒雍微微點頭,放下茶碗,如玉容顏上,露出些許深思之色。
祂原本以為,這名后輩誤了降雨時辰,只是單純的失職。
但現在看來,這件事情,卻未必是看上去那么簡單!
區區一介凡人,如何可能奏出讓正仙沉淪的琴曲?
不過,被一名凡人算計,而且到現在都還沒有意識到真正的問題……“麗澤”素來夸贊的這名后輩,當真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根本不堪大用!
若是放在以前,這等小事,哪里用得著祂親自下界出手?
事情還沒有傳到祂耳畔,便會有眾多出色后輩,徹底解決!
只不過,由于前段時間的天劫,如今整個龍族,元氣大傷,龍手空缺太大,莫說是祂,便是夫君龍王,現在也是忙得分身乏術……
想到這里,姒寒雍轉頭朝西南方向望去。
上界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不能在這下界浪費太多時間。
現在……
直接去找那名人族,用最快的速度,解決此事!
無論那名人族配不配合!
“在這里停下。”姒寒雍淡淡吩咐,“本宮一刻鐘之內,便會回來。”
看完記得投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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